唐宋词名篇鉴赏（八十四）

—— 晏殊《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词写女子的春恨秋悲，而从感叹时光无情入手。起句“时光只解催人老”，即是责怨语气。时间是伟大的造物，多情而又冷酷，它能成全一切，也能毁坏一切。世间万类，无不在时间过程中萌生成熟，萌生成熟的同时也是在走向衰老和消亡。这是对于时间的理性辩证的看法。但一首闺怨诗词，是不需要也不可能理性的，伤离恨别，本质上就是一种需要缓释宣泄的情绪。所以劈头就对时间加以责备，认为时间只会让人一天天老去，而从来“不信多情”，不体恤人是多么想留住青春，留住美丽，等待天涯游子归来。而不是让归来的他，看到一个老去的自己。“不信”人的“多情”，正是时光冷酷无情的表现，当然会引起“保容以俟悦己”的思妇的极大不满。思妇在这里对时间的认识虽很片面，但她确实准确地抓住了问题的本质。生命就是一个时间过程，如果人可以在时光中永不老去，那就可以不用惧怕生离死别了。之所以“长恨离亭”，就是因为青春短暂，生命有限，一旦长亭分袂，这短暂有限的青春生命就要空耗虚度，在时光的催促下，相思的折磨中，不但容颜很快就老去了，而且今生能否再见，都是未知之数。一念及此，心中真有无穷的憾恨。于是借酒消愁，但酒力微薄，麻醉作用不能持久，很容易地就从醉酒的暂时解脱中清醒过来。此时遣愁再无好计，只能“泪滴春衫”，独自饮泣了。“春衫”二字，点出季节是在春天。

从结构上看，这首词《采桑子》仍然不按双调词惯常的上下片分工来写，而是上片抒情，下片写景。后起“梧桐昨夜西风急”一句，时序已从上片的春天一步跨入秋天，回应前起的“时光催人老”。仿佛一夜入秋，院子里的梧桐树叶便在劲厉的西风中发出一片萧瑟之声。这一句写听觉，说明思妇已被西风吹动梧桐树叶的声响弄醒。“淡月胧明”一句写视觉，她睁开睡眼，看见映窗入帘的朦胧月光一片惨淡。在思妇的视听知觉里，这个风声萧瑟、月色朦胧的秋夜，显然不是一个好天良夜。

的确不是。“好梦频惊”一句，写出了这个夜晚的风声月色对思妇的反复折磨。“好梦”不是被惊醒一次，而是许多次。每当她好不容易入梦的时候，就会忽然之间被惊醒，感受无限的失落和懊丧。所谓“好梦”，就是见到良人的幽欢之梦。在如此反复的折磨下，心神不宁的思妇怎样捱度这漫长的秋夜？这时候，又突然传来一声嘹呖的雁叫声，更是让思妇刺耳惊心。看来惊梦的不仅有风吹梧叶声，还有掠过高楼的雁叫声，这可真是雪上加霜，祸不单行。秋季南迁的大雁经常在夜里飞行，这一句回应“西风”，再次点出季节，通过秋雁的迁徙，强化春秋代序、岁月流逝之感，呼应开头的“时光催人老”之怨叹。“一声”雁叫，当是失群之孤雁，这一声哀鸣会触动独守空闺的思妇的孤凄之感，也会让她想到天涯漂泊形只影单的游子，想到游子可曾托付大雁传来书信，从而使她的内心更加波动不定，辗转反侧的思妇当然也就更不易入睡了。这一句七字，是一个含蕴丰富而又不了了之的结尾。

谈论大晏词的人，总会说起他的闲雅从容的词风，但还要具体文本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大晏词风不是每篇都显得闲雅从容，就像他的许多词并没有去写富贵气一样。读者不能抱着成见去削足适履，而是要面对不同的文本，去作出符合实际的解读。即如这首词，思妇的感情就十分悲苦，她怀着深长的离愁别恨，想去加以排解，但春酒易醒，秋梦难成，现实中没有任何慰藉，就是酒后麻醉的暂时遗忘，梦中虚幻的片时欢畅，亦不可得。作为女性的基本需求处于长期匮乏状态，春日泪湿衣衫，秋夜辗转难眠，方惊梧叶风声，又见惨淡月色，再闻孤雁唳鸣，如此反复的身心熬煎摧残，让人焉得不速老，长恨何时了！从起句的时光催人之叹怨，知道她是一个时间生命意识觉醒的人，因为更敏感而更容易体验到离别相思之苦楚。词中虽然只写“昨夜”，但自春及秋，恐是夜夜相思更漏残。这首词具体生动地展示了古代妇女的生活和命运，词情苦涩而沉重。上下片之间由春到秋的大幅度跨越，见出时光流逝、催人老去之无情。后结一句也很有表现力，高楼雁声似有高举远引之意，实含未了不尽之暗恨幽情。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