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为盘古大模型涉嫌套壳阿里云Qwen大模型的风波,再次将模型“原研”与“套壳”的讨论摆上了台面。
回溯三年前,在ChatGPT刚刚开启大模型航海时代时,那时候的套壳还停留在小作坊山寨ChatGPT的阶段。调用ChatGPT的API,接口再包上一层“中文UI”,就能在微信群里按调用次数卖会员。那一年,套壳成了很多人通往AI财富故事的第一张船票。
同时,开始自主研发大模型的公司里,也不乏对ChatGPT的借力。这些企业虽然有着自研的模型架构,但在微调阶段或多或少利用了ChatGPT或GPT-4等对话模型生成的数据来做微调。这些合成语料,既保证了数据的多样性,又是经过OpenAI对齐后的高质量数据。借力ChatGPT可以说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
从2023年开始,大模型赛道进入开源时代,借助开源框架进行模型训练,成为了很多创业团队的选择。越来越多的团队公开自己的研究成果,推动技术的交流与迭代,也让套壳开发成为了更普遍的行为。随意之而的,争议性的套壳事件也逐渐增多,各种涉嫌套壳的事件屡次冲上热搜,随后又被相关方解释澄清。
国内大模型行业也在“套”与“被套”中,轮番向前发展着。
01
GPT火爆的那一年:山寨API和造数据
回顾AI的进化史,今天我们看到各类大模型都源自同一个鼻祖——2017年Google Brain团队发布的Transformer神经网络架构。Transformer的原始架构和核心包括编码器(Encoder)与解码器(Decoder),其中,编码器负责理解输入文本,解码器负责生成输出文本。
如今,在大型语言模型领域依然采用三大主流Transformer架构:Decoderonly(如GPT系列)、EncoderDecoder(如T5)和Encoderonly(如BERT)。不过,最受关注和应用最广泛的,是以Decoderonly为核心的GPT式架构,并不断衍生出各种变体。
2022年11月,基于GPT3.5,OpenAI推出ChatGPT,发布后短时间内获取数千万用户,让LLM正式登上公众舞台,也将GPT架构推为主流AI架构。随着ChatGPT打响大模型时代第一枪,各大厂商纷纷涌入大模型研发赛道。由于ChatGPT无法直接接入国内用户,一些小作坊也看到了套壳的牟利前景。
2022年底开始,许多山寨ChatGPT在互联网上涌现,此时的套壳基本不涉及任何二次开发,很多开发者直接包装一下API就拿出来卖钱。
2022年底至2023年,国内涌现数百个ChatGPT镜像站,包括名噪一时的“ChatGPT在线”公众号,运营者拿到OpenAI API,再在前端加价售卖。这种低劣的套壳手段很快就被监管部门发现,“ChatGPT在线”背后的上海熵云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就因涉嫌仿冒ChatGPT被罚6万元,成为首例“ChatGPT套壳”行政处罚。
另一方面,在同期发布的其他模型中,时常出现一些“GPT味”的回复,这些模型背后的企业也遭受了套壳质疑。
2023年5月,曾有网友发现,讯飞星火大模型在有些问答中会出现“我是由OpenAI开发的”等内容,由此一则关于“讯飞星火大模型被质疑‘套壳ChatGPT’”的消息传播开来。
这种情况并非个例,甚至2024年发布的DeepSeek V3也曾暴雷,有用户反映其在测试中出现异常,模型自称是OpenAI的ChatGPT。相关企业对这类情况的解释为,这可能是由于训练数据中混入了大量ChatGPT生成的内容,导致模型“身份混淆”。
互联网公开信息中AI内容日渐增多造成的数据污染,确实是可能造成这些“GPT味”对话的原因。但另一种可能是,模型研发团队在微调训练过程中,主动使用了通过ChatGPT等OpenAI旗下模型构造的数据集,也就是所谓的“数据蒸馏”。
数据蒸馏是大模型训练中一种高效低成本的知识迁移方式,这里的逻辑就像是用一个强大的“老师模型”(如GPT-4)生成大量高质量问答数据,而后将这些数据喂给一个“学生模型”去学习。
事实上,在GPT -3之后,OpenAI就彻底转向了闭源,所以对于想要自研大模型的竞争对手而言,并无法在基础架构层面套壳OpenAI的产品。这些企业或多或少也在模型技术上有一定积累,在架构层面纷纷推出自家的研究成果,但如果想要保证训练质量,从更强的模型产品那里以借力的方式获取数据无疑是一种捷径。
虽然借力ChatGPT/GPT-4生成训练数据是业内公开的秘密,但一直以来鲜有被披露的案例,直到那起著名的“字节抄作业”事件。2023年12月,外媒The Verge报道称,字节跳动利用微软的OpenAI API账户生成数据来训练自己的人工智能模型,这种行为实际上已经违反了微软和OpenAI的使用条款。在此消息被披露不久,据传OpenAI暂停了字节跳动的账户。
字节跳动方面随后表示,这一事件是技术团队在进行早期模型探索时,有部分工程师将GPT的API服务应用于实验性项目研究中。该模型仅为测试,没有计划上线,也从未对外使用。按照字节跳动的说法,其对于OpenAI模型的使用是在使用条例发布之前。
对此,来自国内某头部AI企业算法部门的叶知秋向(ID:faceaibangg)表示,业内的普遍认知是,数据蒸馏不应该被认为是套壳。“数据蒸馏只是一个手段,通过一个能力足够强的模型产出数据,对于垂直领域(的另一个模型)去做加训。”
加训(Continual Training)是一种常见的提升模型性能的方法。通过在新数据上继续训练模型,可以使其更好地适应新的任务和领域。“如果利用数据蒸馏做加训算套壳,那这个技术就不该被允许。”叶知秋解释道。
2025年的今天,大模型开发市场日渐成熟,直接调用API“山寨套壳”的模型产品已逐渐消失。在应用层面,随着AI Agent领域的快速迭代,调用API落地的AI工具已经成为常态,如Manus这类通用AI Agent逐步进入市场,AI应用层面的套壳已经成为了一种常见的技术手段。
而在大模型开发领域,随着开源时代的到来,模型开发领域的套壳,又陷入了新一轮的争论。
02
开源大模型时代:你用我用大家用
进入2023年,许多厂商选择开源方式公布模型方案,用以刺激开发者群体对模型/模型应用的迭代。随着meta在2023年7月开源LLaMA 2,标志着AI行业也进入开源时代。在这之后,先后有十余款国产模型通过微调LLaMA 2完成上线。同时,利用开源模型架构进行二次开发,也成为了新的套壳争议点。
2023年7月,百川智能CEO王小川回应了外界对旗下开源模型Baichuan-7B套壳LLaMA的质疑。他提到,LLaMA 2技术报告里大概有9个技术创新点,其中有6个在百川智能正在研发的模型里已经做到。“在跟LLaMA 2对比的时候,我们在技术的思考里不是简单的抄袭借鉴,我们是有自己的思考的。”
就在几个月后,国内AI圈迎来了另一场更汹涌的套壳风波。2023年11月,原阿里技术副总裁、深度学习框架Caffe发明者贾扬清在朋友圈中称,某家套壳模型的做法是“把代码里面的名字从LLaMA改成了他们的名字,然后换了几个变量名。”事后证实,该信息直指零一万物旗下的Yi-34B模型,开源时代的套壳争议被搬到台面上。
一时间,关于零一万物是否违反了LLaMA的开源协议,在各大技术社区引发了激烈的争论。随后,Hugging Face工程师Arthur Zucker下场对这一事件发表了看法。他认为,LLaMA的开源协议主要限制了模型权重,而不是模型架构,所以零一万物的Yi-34B并未违反开源协议。
事实上,利用开源模型架构只是打造新模型的第一步,零一万物在对Yi-34B训练过程的说明中也作出了解释:模型训练过程好比做菜,架构只是决定了做菜的原材料和大致步骤……其投注了大部分精力在训练方法、数据配比、数据工程、细节参数、baby sitting(训练过程监测)技巧等方面的调整。
对于AI行业而言,推动技术开源化的意义之一是停止“重复造轮子”。从零研发一款全新的模型架构,并跑通预训练流程需要耗费大量成本,头部企业开源可以减少资源浪费,新入局的团队通过套壳得以快速投入到模型技术迭代和应用场景中。百度CEO李彦宏就曾表示:“重新做一个ChatGPT没有多大意义。基于语言大模型开发应用机会很大,但没有必要再重新发明一遍轮子。”
2023–2024年,AI行业掀起一场“百模大战”,其中的国产大模型大约10%的模型是基座模型,90%的模型是在开源模型基础上加入特定数据集做微调的行业模型、垂直模型。套壳帮助大量中小团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专注于特定领域的工程化和应用探索。
如今,在Hugging Face上按“热度”排序检索,以文本模型为例,DeepSeek R1/V3、LLaMA3.2/3.3、Qwen2.5以及来自法国的Mistral系列模型均位居前列,这些开源模型的下载量在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这表明开源极大地促进了行业的进化。目前,Hugging Face平台上共有超过150万个模型,其中绝大多数是用户基于开源架构的衍生产物——sft微调版本、LoRA微调版本等。
另一方面,随着LoRA与QLoRA等轻量化微调方案面世,定向微调模型的成本也在不断下降,为中小型团队进行模型开发提供了有利基础。麦肯锡在今年5月的一份调查显示,92%的企业借助对开源大模型的微调提高了24%–37%的业务效率。
2023年以来,模型开发门槛因开源不断降低,在迎来百模齐放的良好生态之余,也浮现出一些浑水摸鱼的恶劣套壳行为。
2024年5月,斯坦福大学的一个研究团队发布了一个名为LLaMA3V的模型,号称只要500美元(约人民币3650元)就能训练出一个SOTA多模态模型,效果比肩GPT-4V。
但随后有网友发现,LLaMA3V与中国企业面壁智能在当月发布的8B多模态开源小模型MiniCPM-LLaMA3-V 2.59(面壁小钢炮)高度重合。在实锤套壳抄袭后,该团队随后删库跑路。该事件一方面反映出,国产模型凭借其优异性能也成为了被套壳的对象;同时,也再一次引发了业界对开源时代套壳合规边界的思考。
对于AI行业而言,厂商通过开源以协作的方式可以对模型进行完善与优化,加速推动问题解决与技术创新。由于协作的工作模式和开放的源代码,开源大模型的代码具有更高的透明度,并且在社区的监督下,公开透明的代码能更容易进行勘误。
“透明度”是促进开源社区交流进步的关键,而这需要二次开发的团队和所有从业者共同维系。在LLaMA3V的案例中,斯坦福方面的研究团队只是对MiniCPM-LLaMA3-V 2.59进行了一些重新格式化,并把图像切片、分词器、重采样器等变量重命名。
原封不动地拿过来,并且作为自己的学术成果发布,相比起套壳,这更像是彻头彻尾的抄袭。
所以,套壳的道德边界,究竟是什么呢?
03
“套壳”和“自研”的矛盾体
“如果一个团队没有以原生模型的名义发表,就不能叫套壳,应该叫模型的再应用。”谈及套壳的定义,叶知秋这样说道。在加入大厂项目之前,叶知秋曾参与过一些创业公司的开源项目。他判断,业内有实力造基础模型的企业只会越来越少,加速利用开源技术是行业发展的必然,“毕竟核心技术上,只有那几家公司有。”
叶知秋口中的“核心技术”,指的是从零研发模型基础架构,并落实预训练流程的能力。相关报道显示,国内目前有完整自研预训练框架的大模型公司数量较少,仅有 5家左右。能“造轮”的企业屈指可数,对此叶知秋的解释是:“一些企业也有实力投入基础模型研究,但他们要考虑做这件事的收益。”
“演化和加训,严格来说和套壳是两码事。”叶知秋表示,像LLaMA这样开源架构已经为业内熟知且熟用,很多成果都是在这一架构的基础上演化而来的。但同时他也强调,套壳合规与否在于冠名问题,利用开源技术就需要在技术文档中做出明确说明,“如果你是在一个已经开源的模型上进行加训,那就要在冠名和文档中体现这一点。”
对于如何理解大模型非法套壳,知识产权法领域的法律界人士秦朝向分享了他的看法。他表示,一些恶劣的“套壳”行为虽然在社会舆论上引发很多反响,在法律视角上却是另一回事。如何区分套壳和抄袭的界限、如何证明因为套壳行为导致了不当获利、如何证明具体的获利额度,这些问题都存在着一定的举证难度。“目前来说,这一类事情还处于一个灰色地带。”
秦朝进一步解释,所谓“借鉴”就是很难区分性质的套壳,一些开发者可能“借鉴”了不止一家企业,然后宣称是自研产品。除非是简单粗暴的纯套壳,不然很难去界定这一行为的恶劣程度。“而且大模型赛道发展速度极快,走法律流程下来可能要两三年,到那时技术都更新换代了。”
在技术圈语境下,自研是套壳的反义词。在叶知秋看来,如果一个模型团队宣称自己是全程端到端自研,势必会吸引业内同行审视的目光,未公开的套壳行为很难真正被掩盖。“一个开源的模型,其实一切信息都有迹可循,就是看业内人去不去挖掘而已。”
叶知秋进一步解释道,模型原研厂商都会在大模型组件中留下一些“标签”,当研发团队在发布论文时,这些“标签”就会被用以证明其采用了创新技术。因为一旦团队宣称这款模型是自研,那就需要说明,这款新的模型基于传统模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如果没有,那大家必然会问,你的模型的架构是从哪来的?”
对于一些企业而言,套壳和自研的取舍,也往往伴随着成果产出的压力。另一位资深算法从业者向表示,借鉴架构/方案在业内并不稀奇,因为很多团队需要尽快解决0到1的问题。“在保留技术底线基础上,能有成果产出是最重要的。”
针对这一现象,叶知秋表示,一些头部企业虽然在其他领域实力雄厚,但在模型领域,可能在底层的训练逻辑上缺少经验和积累。对这些企业而言,充分利用开源技术套壳,可以更快完成从数据层面到模型层面的积淀。“像一些企业在某一领域的‘垂类’大模型,其实都有‘套壳’的成分在。”
“通过‘套壳’去做自己的开发,还是非常低成本高价值的。”作为从业者,叶知秋十分肯定开源为行业带来的积极影响。他认为,长期来看,单一企业很难在模型能力上建立壁垒,开源有助于整个行业的进步,实现更高的效率、更低的成本,去打造更多的模型能力。
关于开源时代的套壳争议,叶知秋表示,这些争议本质上还是跟企业的宣传口径有关,“用开源技术不丢人,前提是企业不要宣传是自研。”
(文中叶知秋、秦朝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