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吴越 实习生 汤琦轩 陈雨昕 马彩霞
31岁的郇山(花名),与妻子共同经营着一家“移动烧烤店”,每日准备烧烤调料、腌制烤串,再煽动炉火,拿捏火候,只为烤出令顾客满意的烤串。
采访当天,骤雨忽至。郇山的眉头随着雨点密集落下,愈发紧锁。如今,“靠天吃饭”这句老话,让这位从互联网“云端”落入“烟火人间”的烧烤料理师深有体会。
这份对自然规律的敬畏,是他在恒温写字楼里从未有过的体验。从国内头部互联网大厂离职后,郇山已从事“烧烤料理师”工作两个月。这一“中餐烹调师”下的新工种,已被正式纳入国家新职业目录。
在数字经济之都杭州,像郇山这样的“烟火创客”正逐渐增多。他们的故事,折射出新职业的多元可能。当国家为新职业“正名”,“孔乙己的长衫”不再是桎梏,每个人都可以寻找新赛道,找到那份“手心发烫,心里透亮”的踏实感。
烤炉旁,“滋滋”冒油的烟火日常
出摊,已是郇山每天雷打不动的行程。近日,潮新闻记者来到郇山家,探访这位“烧烤料理师”的烟火日常。
推开郇山家的门,浓郁的酱香味扑面而来。厨房里,他正专注地在专用砧板上处理鸡爪,并调制秘制的烧烤酱料。料理台旁边,几块颜色分明的砧板静置台面。他说:“生肉、熟肉、蔬菜,各有专属‘领地’。”
郇山正在为烧烤摊准备食材。潮新闻实习生 汤琦轩 摄
厨房右侧货架堆满调料罐,左侧炉灶上砂锅咕嘟着卤货。客厅桌上整齐码放着肉串盒,门口玄关停着一辆黑色手推车,一切都在为出摊做准备。
傍晚6点左右,窗外忽降阵雨。备完食材的郇山,频繁点开手机查看天气,“下雨天生意难做,真不喜欢这天气了。”
半小时后,雨势稍歇,天色阴沉。他不再犹豫,迅速将食材箱搬上手推车运下楼,熟练装进摆摊车,点火驶向熟悉的小区摊位。
到了摊位,他将生好的炭火挪进炭槽,打开净烟器,摆齐调料。刚整理完肉品,7点02分,第一个顾客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摊位前。这位新来的顾客,各类烤串都点了一些。
郇山利落将肉串架上炭火。旺盛的炭火遇到滴落的油脂,“呼”地窜起明火。只见他手腕轻巧一抖,肉串相叠轻敲,甩掉多余油脂,明火褪去,烤串重回架上,“滋滋”冒油。
随后,他撒料、刷酱,动作行云流水,浓郁的肉香裹挟着烟火气,瞬间在湿润空气中弥漫开来。
郇山正在烧烤。潮新闻实习生 汤琦轩 摄
十几分钟后,打包好的烤串递到顾客手中。郇山拽过纸巾抹了把脸,拧开大瓶冰椰子水灌了几口,又俯身调整炭火,等待下一位客人。
“这俩月瘦了快10斤。”他擦着汗笑道,“夏天烤串,烤炉附近温度能到五六十度,汗就没停过,一旦忙起来也没时间吃晚饭。”
回忆初次出摊,第一位顾客是位宝妈,串没上完就急着回家照看孩子。“好在客人体谅,说‘看出是新手,别急’。”更让他踏实的是,当天的味道被不少人认可,“心里一下子有底了。”
两个月下来,他像“打怪升级”般积攒着经验。
“出过一两次摊后,觉得烟太大了,路人会被油烟呛到,更别提有一些客人还是孕妇,”郇山的妻子王女士回忆道,“虽然我们是小生意,但也要考虑到客户体验,所以即使多花点钱,我们还是坚持装了净烟机。”
郇山选货也下足功夫。如今摊位上最火的烤串大油边,是他试了几家货源才定下的。“一开始把不同家的都买回来试,自己尝,让朋友吃,听顾客反馈。”反复比较后,选定了一家沈阳供应商,“原料屠宰场现杀后,再由冷链送过来。”
就连调料也曾调整。有阵子客人说串偏咸,排查后发现新换辣椒粉自带咸味,他立即更换。“这是一个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郇山说。
如今,烤串大油边几乎成为每桌必点。一位东北顾客感叹:“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油边,比东北的还要好吃,非常鲜嫩,一口咬下去汁水就在嘴里爆开。”
特色大油边。潮新闻实习生 汤琦轩 摄
回忆初期,郇山说自己也会有迷糊的时候。“昨天晚上复盘的时候,发现把最后一单的菜品搞错了,还多收了顾客10元。”郇山不好意思地说,“有一次出摊后才发现,特制的油忘记带了,还是一位热心顾客骑着电车带我回家去取的。”
那份市井间的温情让他倍感温暖。这方小小的烤炉边,承载着汗水和挑战,也升腾着令人满足的烟火气与人情味。
一场突围,拆解“被优化”的职场困局
一年前,郇山还是国内某互联网巨头的一员,身处光鲜格子间,拿着两三万元月薪。然而,一场名为“业务调整”的风暴席卷了他所在的运营部门,他和很多同事最终领着“大礼包”离开了大厂。
离职后,郇山开始向另一个互联网大厂投简历,面试过程很顺利,不料最后却被告知:“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岗位只要29岁以下的。”追问原因,对方坦诚得近乎残酷:“用人这块就是卡年龄,和能力无关。”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互联网行业“青春饭”的表象,让他真切体会到,在冰冷的市场逻辑面前,年龄有时比深耕多年的经验更像硬通货。
这种焦虑并非空穴来风,身边朋友的遭遇就是明证:35岁从某互联网大厂离职后月薪腰斩;41岁的资深同事连简历初筛都屡屡碰壁。现实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提醒着逾越门槛并非易事。
郇山及其烧烤摊。潮新闻实习生 汤琦轩 摄
因此,郇山夫妻俩早早开始为小家庭的未来做打算,“与其担忧年龄门槛,不如现在主动找出路。”这份共识,成为他们打破困局的起点。
2023年,前同事带郇山去吃一家“哈尔滨桥洞烧烤”,师傅烤的油边让他印象深刻——那种爆汁的口感,是他在杭州其他烧烤摊从未体验过的。再次光顾时,他发现生意竟需提前一天预约。更关键的是,这位师傅甚至已带出几个徒弟。
“说明这个创业模式是能复制的”,郇山看到了希望。于是,烧烤摊的创业计划迅速落地了:前期投入仅需5000元学费加一辆三轮车,总计不到三万,风险完全在承受范围内。
“就算失败,31岁我还能重头再来。”他理性地规划。而真正让他感到踏实的,是这个传统行业有它独特的“护城河”:“烤串的火候拿捏、撒料的手感力道,这些依赖温度感知和经验判断的细微之处,冰冷的算法暂时还无法替代。”更重要的是,自己在大厂浸染多年的运营思维,完全可以成为这方小小烧烤摊的“秘密武器”。
郇山拜师学艺,掌握了核心调料配方、备菜流程和出摊技巧。2025年6月,他正式点燃了创业炭火。首月营业结束,一份翔实的经营报告就出现在了他的小红书账号“寻山烧烤”上,他戏称这是给线上“股东”的交代。
他像打磨互联网产品一样迭代菜品:当发现带壳烤虾不受欢迎,他迅速调整为去壳留头尾的精修版,销量应声翻了两三倍。“以前在公司改方案要走漫长流程,现在顾客提建议,第二天就能调整,这才是真正的高效!”
一个近500人的微信群成了他的线上阵地,每日预告出摊信息、更新菜单,他甚至能熟记常客的ID和他们偏爱的“宝宝辣”口味。妻子王女士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从考察夜市、设计摊车到操办家庭试吃会,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看着他从前在大厂被KPI紧紧捆绑,到现在为一串肉的咸淡较真儿,反而觉得这种累更踏实,”王女士道出了两人共同的心声。
郇山运营的微信社群
郇山的目光并未局限于眼前的小摊。他的规划透着互联网人的思路:短期目标是拓展顾客群、优化供应链,让运转更高效;中期计划瞄准大厂聚集区开设实体店,那里年轻人多、消费力强,且现有熟客多来自那里;长远愿景则是打造自有品牌,并始终坚持亲自品控。
“太多摊子一开店就变了味,要么老板不亲自烤了,要么食材偷偷降了档次。”他对此态度坚决,“我宁愿发展得慢一点,也要保证递到顾客手里的每一串,都保持着最初的味道和诚意。”
这条从格子间通向烤炉边的路,风景迥异,是郇山在“被优化”的职场困局中,一步步拆解、走出的烟火突围,是一份生计的转换,也是一种在时代浪潮冲击下重新锚定自我价值的探索。
在升腾烟火里,他找到了远超KPI的意义
天色向晚,烧烤摊前灯火渐次点亮,人影也稠密起来。七点刚过,郇山的妻子王女士匆匆赶到摊位,熟练地系上围裙。白天,她是写字楼里的设计师。此刻,她是烧烤摊不可或缺的“后勤司令”。
两个多月的创业,已让她习惯角色的无缝切换。充实与疲惫交织,她常感叹创业艰辛,但每当营业额上涨,幸福感便油然而生。
郇山总说,妻子是自己的“定心丸”:“顾客多的时候我又忙又急,有她在身边,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了地,干活都觉得轻松多了。”
为让小摊真正“支棱”起来,王女士倾注了不亚于丈夫的心血。杭州大小夜市,留下他们共同考察的足迹;菜单敲定、工具采买、摊位选址,连承载梦想的小推车设计,都凝聚着她的智慧与汗水。这份并肩作战,是郇山在烟火路上最坚实的底气。
开业前,夫妻俩在家办小型试吃会,朋友赞不绝口,令他信心倍增。开业后,朋友们也常来捧场。
开业前“家庭试吃会”的合照留念。潮新闻实习生 汤琦轩 摄
好友倪先生便是忠实的“回头客”之一。这次来,他豪气地点了个“全席”。几串招牌大油边下肚,他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料足,肉鲜,味儿正!地道!”
回想初闻郇山转行烧烤时,倪先生坦言:“太意外了!从互联网运营到烧烤师傅,这步子跨得太大。不过他能有勇气跳出来,打破这种僵局,重新开始,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功!”这番话,也映照出当下许多职场“被优化者”对人生的另一种探索。
同时,一种新觉醒也在悄然发生。那曾被视作身份象征的“孔乙己的长衫”,在越来越多人心中,已非不可脱下的桎梏。如今的郇山,虽每日与炭火油烟为伴,心底却充盈着久违的踏实与喜悦:“我们踏踏实实烤好每一串,顾客一串一串买走,这钱挣得,手心发烫,心里透亮!”
看着逐月攀升的营业额,感受着熟客们的大拇指,郇山对自己的选择愈发坚定。每日收摊后,与妻子的小小“复盘会”仍是保留节目。只是议题已悄然改变:“今天辣椒下手是不是重了点?”“明天烤虾要不要多备些?”他们探讨的,不再是虚无的KPI数字,而是带着炭火余温、浸透烟火气的真实生活点滴。
郇山的烟火突围,不是对职场的逃避,而是对“价值创造”本质的回归——当烤炉温度替代屏幕冷光,群聊互动替代从早到晚的会议,他重新找回了劳动的具象意义。
毕竟,烧烤摊的油边能爆出滚烫的汁水,人生下半场,何尝不能迸发出同样丰盈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