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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薪18万,不到一年就辞职?

IP属地 中国·北京 编辑:任飞扬 中国新闻周刊 时间:2025-08-22 12:26:20

在乡间的马路上,杭州市余杭街道永安村的“60后”村书记张水宝面对镜头奋力地向前奔跑,两侧是金黄的稻田。“要想我啊,带上我们的大米、锅巴、米酒。”他边跑边用方言推介着农产品。

“80后”刘松陪跑在他身旁,双手捧着竹篓,把产品逐个递给他。5年前,刘松受聘成为永安村的乡村CEO,负责专业化、市场化地运作村集体经济,二人成为亲密搭档。

地处非常用蓄洪区和基本农田保护区的永安村,97%的土地属于永久基本农田,这使其在富裕的浙北地区成为“落后村”。刘松加入后,2023年,永安村的村集体经营性收入由2019年的73万元提升至550万元,这也成为浙江乡村运营最出名的案例。

“其实,CEO在村里的日常就是打杂,处理一件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每天的接待,今天直播卖个米,明天处理售后,后天再赶出一个礼盒。”刘松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事实上,坚持这些“日常”很难,每个村庄都有复杂的生态,大多数乡村CEO过半年或一年都会辞职。

多年来,“刘松们”不断壮大,这份职业也纳入规范。7月22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等部门正式发布新职业“农村集体经济经理人”,其也被称为乡村CEO,指受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委托,从事资源发包、物业出租、居间服务、经营性财产参股等经济活动的人员。据统计,仅在浙江、广东就有近10万名从业者。

乡村CEO,真的只是“打杂”吗?



永安村CEO刘松正面对镜头,推介当地研发的农产品“永安米酒”。图/受访者提供

“无人管”的乡村资产

浙江是最早探索乡村CEO培养与招聘制度的地区之一。2023年,温州市首次招聘农村职业经理人。据温州市农业农村局2023年10月发布的招聘公告,招聘农村职业经理人,是为吸引“有经验、懂管理、会经营的专业运营人才”,目标则是“开发本村特色旅游产品,做好农文旅发展,带动村民就业,促进村民增收”。经层层选拔,“90后”张金来从福建来到平阳县万全镇周垟村上任CEO。

“无人敢管、无人能管、无人会管”是大多数农村集体资产长期面临的窘境,俗话说,“村集体资产都在村干部的脑袋里”,周垟村也不例外。张金来带着团队过来后,村书记坦诚地对他说:“村‘两委’(村党支部委员会和村民委员会)班子已经尽力把村子做到了最好,下一步的运营实在没有办法突破。你们足够专业,希望你大胆做。”

“刚过来的时候,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张金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村里没有负责管理集体资产的公司主体,也没有自主经营的产业;以往的产业大多是对外出租,不需要专人管。周垟村是一个近郊旅游村,曾有本地老板创业,也有外来的运营商通过招商进来做整村改造项目,村“两委”也带领村民成立过旅游公司,经营效果均不理想。

张金来先花了5个月的时间解决“无人管”的问题。首先是在村“两委”会、村民代表会等会议上介绍成立公司、收购资产的计划。接下来,他将原本散落在村民手中的水上乐园、游船、音乐岛等项目收归村集体所有,并组建村级强村公司,由周垟村股份经济合作社全资持股。

“有了运营主体,‘从0到1’其实是顺水推舟的事。”张金来表示。以村民集资成立的旅游公司为例,公司在过去大半年经营不善,大家都意识到不能搁置下去,但村里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收购;两边的村民股东、村民代表都是一大群人,缺乏专业主体。经理人作为中间方提出收购方案后,事情就得到了解决。

被信任的CEO有中立优势。“村里可能有姓氏之间、房室之间的‘世仇’;村庄选举阶段也容易造成对立,会出现许多反对的声音,谁当村干部都避免不了。”张金来说。村书记告诉他,村民往往会认可外来角色的中立身份,CEO有助于调和一些村干部也不容易解决的问题。

例如,周垟村有一位村民租了村里的音乐岛,经营露营项目,但与村干部商讨租赁事宜这件事总难以开展。一方面,村干部不好评估租金水平;另一方面,会有村民猜测双方存在私人关系,是“故意低价出租”。张金来介入后发现,这项合作竟一直没有合同,存在隐患。他找到法务人士拟合同,写明租金规则、违约条款等,敦促双方签字并完成打款。

完成所有铺垫工作后,张金来团队基于收过来的文旅资源,在去年“五一”举办了一次水乡文化节,赚到了10万元,并作为启动资金用于后续规划。因为“有人管了”,周垟村一年的集体经济增加了五六十万元。下一步,张金来还在推动建立村级公司的议事协商会制度,希望能和公司的股东会一样,定期商讨项目分工、解决问题。

不过,张金来的顺利开局,离不开浙江村庄的基础优势。一方面,受财政支持,他有18万元/年的基础工资保障;另一方面,永安村等地的先行探索、浙江村干部普遍的经商意识和思维,催生了适合乡村运营的氛围。

如何激励乡村CEO是制度设计的关键。以温州为例,温州市农业农村局联合市财政局印发的《温州市农村职业经理人试点工作方案》明确了薪酬标准,给出一系列福利。关于薪酬,职业经理人工资报酬为18万元/年,其中基本工资12万元由所在村社按月发放,考核工资6万元在所在村社完成年度集体经济考核任务后一次性全额发放。绩效奖金则根据职业经理人本人绩效考核情况择期发放,具体考核办法由各村股份经济合作社(强村公司)与招聘人员协商确定。

至于运营团队其他成员的薪酬,广州南沙区规定,由企业(强村公司)自行负责,薪酬标准由村民(股民)代表大会讨论通过后实施。目前,也仅有浙江、广东等少数省份推出了具体方案,对农村职业经理人的薪酬及其他待遇作出规定。

虽然都是招聘“乡村CEO”,但温州各试点村社招聘岗位需要的人才不同,有招聘旅游开发、市场营销和电子商务的,也有招聘规划设计、工商管理、财经金融、运营直播的,希望以此解决“通过个人承包”的传统方式来经营集体资产的问题。

“村庄的经济缺乏集体资产经营的机制。”中国农业大学文科资深讲席教授李小云在《乡村振兴的维度》一书中指出了现状,“但凡村里自己搞的企业,如果不和外来的公司或村里的能人合作或由他们承包,就要么无法运作下去,要么即使能运作下去也避免不了村里能人和干部的‘利益捕获’,搞得好的村集体很多都靠能人、村干部的无私奉献。”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今,挖掘新的乡村经济潜力,已经不同于以往依靠能人的、简单的发展。培育流动性、职业性、专业化职业经理人,是一条可行之路。

赚钱的考验

梳理完资产后,乡村CEO才迎来真正的考验:如何通过市场化运营,为村集体资产赚到更多的钱?

来到永安村之前,刘松曾担任农业企业厂长、上市公司农业板块高管,熟悉与老百姓、村干部打交道的规律。他表示,在乡村这一熟人社会,外来者不一定要立即“做大事”,而是要先融入村集体、建立信任。

“如果村民把你当作一家人,可能做什么都会支持你,做错了事也会更包容,夸你胆大。如果没有变成一家人,哪怕做得对也可能被质疑,当村民代表里有两三个人发出反对声音,工作可能就不太好开展了。”他解释。

刘松在2020年9月到任。除了调研和规划重点工作,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策划农文旅活动,如开镰节、亲子研学、长桌宴等。“办活动速度快、投入少,一场活动赚个几千元,大家就觉得挺厉害了。村里有了人气,村干部都过来帮忙搞卫生、参与服务,村民慢慢就记住了办事的人。”如果先推行一个长周期、有风险的项目,则容易被质疑。

黄金是四川省阆中市沙溪街道金鼓村的第一个大学生。2017年,他辞去了在腾讯年薪百万的工作,为改变家乡贫困回乡创业。彼时,金鼓村除了有两三家农家乐,大部分土地都用于村民自给自足,无任何支柱产业。黄金决定种植附加值高的无花果,但在初期得不到信任,他先用积蓄流转了100亩土地,一次性预支了3年租金。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给家家户户送出5株树苗,邀请村民种在庭前院后,这成了获得信任的关键,第二年果实成熟时,5个无花果能卖20元,1斤玉米才卖1.5元,村民们直观感受到了差距。2019年,无花果产业带动了33位村民人均增收6000元。

相比之下,永安村起点高很多,已有水稻这一支柱产业,需要更高维度的品牌运营,这考验经理人的“操盘手”能力。刘松经常强调“乡村运营”的关键——以市场经济方式,通过对乡村有形和无形资产、内部和外部资源要素进行有效整合、重组、配置,转化为经济价值。

“在乡村里,每一件事都离不开外部资源。”他说。例如,在改良水稻种植技术、数字化、模式运营等方面,永安村分别与浙江大学不同的教授团队建立了联系,寻求帮助。

“稻田认养”是永安村出名的致富经:吸引70余家企业以8万元/年认养10亩稻田,可线上监测种植情况,村里则保证产量,产出的大米及衍生品均归企业所有。2021年,刨去种粮成本,永安村每亩地的综合收入从555元提升至5800元。

2022年,刘松团队开始探索直播电商,此后2年间不断调整品类、更换主播和直播方法,一直没有挣到钱。“相比东北米,浙江米很难做出优势。我们想到南方人爱喝酒的习惯,最终确定开发不同风味的米酒产品。”刘松说。去年9月,米酒产品在试播阶段就卖断了货。当前,“永安米酒”在抖音电商最高的单品月销量达4.6万单。

同创业公司一样,乡村CEO也会面临资金困境,但对外融资的机制却很薄弱。

2021年,金鼓村合作社种植的无花果供不应求,正当黄金计划增加种植面积时,国家出台了防止耕地“非粮化”政策;他随后调整思路,打算筹建无花果加工厂房,转向中高端市场。面对加工厂房的资金缺口,村民们面面相觑。黄金找了诸多风投机构和农业大公司,但被一一拒绝。最终,他给老东家腾讯发去了一封求助邮件,意外得到了回信与资金支持,才解决了难题。

谁说了算?

乡村CEO的命运,还与村干部有关系。

张金来对此深有感触。他表示,是否跟村干部交往融洽,村“两委”的战斗力如何,村干部是否想做事且愿意逐步放权,都会影响工作的开展。“和村民之间的沟通,基本由村干部帮我们解决了,让我们专注经营。”他说。

他告诉村干部,周垟村经济模式落后,缺乏IP和品牌,文旅业态单一,计划打造年轻人喜欢的生活创意社区。目前,团队正推进青年公社、宠物主题乐园、岛上民宿等项目,为非遗醋文化做联名款产品设计,改造闲置民居的计划也即将施工。

能按照既定蓝图改造村庄,是许多乡村CEO的浪漫理想,但现实情况并不尽然。

村属企业的公司董事长一般由村书记兼任,职业经理人则在其职权范围内负责经营事项。

广州市南沙区农业农村局去年8月发布的一份《农村职业经理人培育试点工作方案》指出,鼓励探索事经适度分离。所谓事经适度分离,是指在村党组织领导下,村班子主要负责村级日常事务和村民的服务管理,村属企业负责村级资源、资产运营,发展壮大村级集体经济。村股份经济合作联社通过制定、参与制定村属企业章程的方式,维护本股份经济合作联社及股东的权益。但现实中,村庄的日常事务和经济事务,很难泾渭分明。

2024年6月,杭州某区招聘多名职业经理人,吴岳来到了其中一个村庄。经过一年多的实践,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实际工作更像是“一名高级的村务工作者”,更多是为政府计划好的项目镶金边、打下手和做宣传。

吴岳的工作遵循既定计划,村集体资产的效率确有提升。但他在运营视角看到了诸多挑战:村内业态都属于小体量运营,不具有持续性的带动效应;村里有发展潜力、客群稳定的业态,理论上能结合其他资产打造新业态,但公司没有足够的运营性资金招聘专职运营员工。

他还提到,乡村经营涉及村集体“三资”(资金、资产、资源)的监管,强村公司的自由度多一分,乡镇监管压力也多一分,保障了资金安全,但也放缓了公司发展的步伐。

由于缺乏制度性规范,“如何平衡乡村运营与乡村治理的关系”这一议题,只能在具体实践中不断探索、试错。

2019年,中国农业大学与昆明市启动共建6个都市驱动型乡村振兴创新实验村,雁塔村是其中之一。2021年3月,雁塔村的青年赵全康受村干部邀请,回乡担任CEO,兼任村委会主任助理。

雁塔村的村集体经济在过去依赖矿产资源分红,从未有过经营性收入。赵全康团队接手了村里的主要经营点,负责核心区招商、商业运营、会议接待、文化旅游、物业管理等事务,并开发“花巷雁塔”品牌,团队一度壮大到17人。由于实验启动早,专业化的经营带来了显著改变,村集体收入从2020年的10.9万元增长至2022年的104.2万元。

团队负责为村里引流获客,为促进良性竞争,也负责制定商业规则。“矛盾在于,我们既是裁判员也是运动员。”赵全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会听到来自两个方面的批评声音,“如果到访旅行团多由我们接待,其他商家会不满意,但团队需要靠自己挣工资。如果我们不做活动,大家都做不到生意,也会有不满”。

当运营团队与商家发生矛盾时,村干部容易向商家倾斜。村领导班子换届后,村内有关运营团队的流言不断。在多重压力下,赵全康的工作状态极不稳定,“越来越迷茫,心力交瘁”。感到被彻底“瓦解”后,他在2023年8月辞职了。

“我们最早在云南实验村所招聘的乡村CEO多数已经流失了。”李小云指出,主要原因在于,所招聘的人多数属于在外打工的乡村青年,本身没有太多经营经验;乡村开发出的新业态,如研学、康养,各种文化旅游以及开发新的农产品加工都处于初级阶段,往往不盈利,影响业绩。

此外,多数乡村CEO是村里的年轻人,处理不了乡村复杂的社会关系,经常发生纠纷;很多地方政府的重视也不够,在关键时刻无法提供支持。

反复流失的难题

成为局外人后,赵全康到昆明工作了一年。他意识到,雁塔村发展受限最核心的问题是缺乏支柱产业。

回顾过去,他曾经感叹:“村庄的特色是花巷,却没有发展起种植鲜花或者任何一个鲜花大棚的业态;虽然种植了红梨,却没有真正将红梨和旅游业串联起来。”雁塔村曾号召村民种植红梨,村里有一批20多年树龄的梨树。据赵全康分析,红梨不容易保存、利润和附加值低,但改良水果种植是一个更大的挑战,3年后才能看到收益,难以迈出这一步。

如今,故事已告一段落。“村集体企业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企业?怎样明确村干部与CEO的权责和边界?这些都需要系统的理论和方法。”赵全康说。

“培养和使用乡村CEO是一个艰难的社会创新过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解决的。”李小云说。

近年来,在当地政府、中国农业大学和腾讯的推动下,浙江、广东都开启了对乡村CEO的大规模培养计划。据统计,2023年,浙江1.9万个乡村平均配备了3名从业者,总规模约5.7万人。至于薪资保障,全国从业者的平均年薪在10万—15万元。

各地乡村CEO面临的生态各有不同。刘松举例道,浙江的很多村书记靠经济实力、经商头脑说话,现阶段的乡村发展需要新业态运营;在广东,村干部更多依靠宗族势力,城市化提速,湾区有许多村庄的集体经济每年仅靠物业出租就有几个亿的收入。

浙江还推动了乡村的片区组团式发展。例如,在余杭街道,包括永安村在内的8个村抱团发展,合股成立公司,共同发展水稻品牌。各村在农产品、文旅和产业园区方面各有资源优势,通过数字化工具一起共享资源与流量。抱团发展后,八村公司有权盘活更多的公共闲置空间,如在城区附近的高架桥下举办活动,各村则遵循合同分配利润。

但在全国多数省份,乡村运营缺乏财政支持,也尚不具备成熟的机制与土壤。“大部分地方会反复流失,招不到人才,这一现象将会是一个比较长的历史过程。”李小云说。

一些乡村CEO开始抱团发展。黄金是“中国农业大学-腾讯为村乡村CEO培养计划”一期的班长,去年开始,他联合了20多位同学,启动了电商账号“乡村CEO甄选”的运营,大家抱团发展,以扩大农产品的线上销路。

目前,浙江的乡村运营模式正向广东、安徽、福建、海南、内蒙古等地推广。刘松的老家安徽省芜湖市家发镇,成了安徽首个公开向社会招聘乡村CEO的村庄。刘松表示,落地时需要根据当地情况调整。

“中国的乡村数量和人口还在继续减少,留下来的乡村需要充实全面的人才,只有这样,乡村振兴才能够真正实现。”李小云表示,目前,中央农业广播电视学校正在展开“全国万名乡村职业经理人”的培养,并组织全国性的教材编写,相关部门也正启动制定农村集体经济经理人的相关职业标准。“应该说,乡村CEO在中国已经是星火燎原。”他说。

(文中吴岳为化名)

发于2025.8.25总第120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乡村CEO,如何留下

记者:王诗涵

编辑:闵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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