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11 月 11 日,《金融时报》的一则报道在硅谷炸开了锅:据称,meta 的首席 AI 科学家、图灵奖得主杨立昆(Yann LeCun)正计划在未来几个月内离开公司,创办自己的 AI 初创公司。这位深度学习领域的奠基人之一、卷积神经网络的发明者,自 2013 年创立 meta 基础人工智能研究实验室(FAIR,Fundamental AI Research)以来,一直是这家社交媒体巨头 AI 研发的精神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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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相关报道(Financial Times)
如果说杨立昆的离职只是出于他个人的职业选择,那未免太过轻描淡写。事实上,这位 65 岁的学者出走,更像是 meta 过去一年 AI 战略混乱的一个注脚,从产品失利到组织重组,从人才流失到内部撕裂,这家曾以“快速行动,打破常规”(Move fast and break things)为信条的公司,如今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
当明星产品变成烫手山芋
在 2025 年之前,meta 的 AI 战略还被视为硅谷最成功的案例之一。基于 FAIR 的深厚研究积累,公司推出的开源大模型 Llama 2 和 Llama 3 在开发者社区广受好评,被认为是对抗 OpenAI 闭源模式的有力武器。扎克伯格多次在公开场合强调开源的价值,FAIR 也在顶级学术会议上频频发表高质量论文。
但 4 月的 Llama 4 发布彻底打破了这种叙事。这个备受期待的新版本包括 Scout、Maverick 和 Behemoth 三个模型,meta 宣称达到了“最先进水平”。然而开发者社区的反应异常冷淡。用户报告称,Llama 4 在处理复杂任务时会产生“完全无用的输出”,在推理和编码能力上明显落后于竞争对手,尤其是来自中国的开源模型 DeepSeek 和阿里巴巴的 Qwen。
更糟糕的是随之而来的丑闻。Llama 4 Maverick 在 Chatbot Arena 基准测试中获得了 1,417 分的惊人高分,甚至超过了 GPT-4o。这立刻引发了 AI 社区的质疑。随后,一位自称 meta 前员工的爆料者指控称,公司领导层为了“夸大基准分数”,故意在训练数据中混入了测试集。尽管 meta 生成式 AI 负责人 Ahmad Al-Dahle 公开否认,但这一事件严重损害了 meta 在研究界的信誉。
几乎在同时,关键 AI 研究负责人 Joelle Pineau 宣布将于 5 月离职。知情人士普遍认为,Pineau 的离开与她反对这种作弊行为直接相关。
事实证明,产品层面的失利只是冰山一角。meta AI 应用的用户数据更是惨不忍睹。据报道,即便在推出 Vibes(一个 AI 生成视频信息流功能)之后,meta AI 应用的日活跃用户数也仅为 270 万。相比之下,OpenAI 的 Sora 2 应用在一周内就获得了超过 100 万次下载,而 ChatGPT 的周活跃用户更是高达 8 亿。对于一家拥有数十亿用户基础的社交媒体巨头来说,这样的数据简直是灾难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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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Vibes(meta)
何况,meta 似乎拥有业内最完善的 AI 商业化基础设施,精准的广告投放系统、庞大的用户数据、成熟的变现渠道,但就是无法将 AI 产品转化为用户增长。反观同为社交媒体巨头的字节跳动,其 AI 应用在中国国内乃至全球市场却风生水起,豆包、即梦等产品热度颇高。与此同时,像 OpenAI 这样几乎没有任何传统商业基础设施的公司,却能单凭产品力吸引海量用户。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投资者的信心开始动摇。
2025 年 11 月,meta 的股价出现了显著下跌,近一年的大部分涨幅几乎被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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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meta 的股价变化(Google)
激进重组与权力洗牌
或许是 2012 年用 10 亿美元收购 Instagram 和 2014 年用 190 亿美元收购 WhatsApp 的巨大成功,让扎克伯格形成了路径依赖。面对眼前的连串危机,他再次祭出了他最惯用也最直接的解法:既然内部团队靠不住,那就花钱从外部“买”一个解决方案。
6 月,meta 宣布斥资 143 亿美元收购数据标注公司 Scale AI 49% 的股份。但这笔交易的真正目标不是 Scale 的业务,而是其创始人兼 CEO——年仅 28 岁的 Alexandr Wang。作为协议的一部分,Wang 辞去原职,加入 meta 担任公司历史上首位“首席 AI 官”(Chief AI Officer, CAIO)。据知情人士透露,Wang 获得了价值超过 2 亿美元的股票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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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 Alexandr Wang(meta)
这是一次典型的“acqui-hire”(收购式招聘),但规模之大史无前例。扎克伯格显然对内部研究团队失去了信心,决定从外部直接引入一位新领袖来重塑整个 AI 战略。随后,他宣布成立 meta 超级智能实验室(meta Superintelligence Labs, MSL),将公司内所有此前分散的 AI 项目——研究、产品和基础设施——全部置于 Wang 的统一指挥之下。
7 月 30 日,扎克伯格发布内部备忘录,为整个公司设定了新的 AI 使命:为每个人构建“个人超级智能”(personal superintelligence)。他在备忘录中高调宣称:“超级智能的发展已近在眼前。”这一激进口号标志着 meta 的战略重心从基础研究彻底转向了目标激进的工程竞赛。
到 8 月,Wang 迅速完成了 MSL 的重组,将其划分为四个核心支柱:TBD Lab(专注于训练 meta 最大的模型,目标是实现超级智能)、FAIR(被定位为“创新引擎”,为 TBD Lab 提供研究支持)、产品与应用研究团队(负责将 AI 集成到 meta 的消费产品中)以及 MSL 基础设施团队(管理 GPU 和数据中心等基础设施)。
这一重组的权力含义再明显不过:FAIR 从一个拥有相对独立性的类学术实验室,变成了 TBD Lab 的“供给单位”。而杨立昆的处境也发生了微妙变化——这位在公司工作了 12 年的图灵奖得主,现在需要向 28 岁的 Wang 汇报。对于任何一位资深科学家来说,这都是一次明显的权力削弱。
为了支撑这一雄心勃勃的计划,meta 承诺在未来几年投入超过 6,000 亿美元的资本支出用于 AI 基础设施建设。扎克伯格甚至在白宫与特朗普总统会面时公开重申了这一承诺。赌注已经押下,但问题是:方向真的对吗?
不可调和的分歧
新战略很快暴露出一个根本性矛盾:meta 的 CEO 和新任 CAIO 将公司未来押注在“大语言模型驱动的超级智能”上,而他们自己的首席科学家却在公开场合反复强调,这是一条技术上的死胡同。
杨立昆从未掩饰自己的观点。他多次公开批评对超级智能威胁论的炒作是“纯属无稽之谈”,坚持认为 AI 领域目前“甚至没有一个系统比家猫更聪明”。在他看来,大语言模型的局限性是根本性的,它们只是在预测下一个词,缺乏对世界的真正理解,无法进行因果推理和规划。
杨立昆主张的“世界模型”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路径。这种方法试图让 AI 系统通过观察视频等数据,建立对物理世界运作方式的内在模型,从而能够预测行动的结果、理解因果关系。这是一个长期项目,他估计可能需要十年时间才能成熟。但在 meta 当下的战略语境中,这种强调长期基础研究的路线显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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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n LeCun 2024 年在哈佛的演讲)
理念上的分歧迅速演变为制度上的压制。有消息称,在一次 MSL 会议上,当杨立昆反对 Wang 的激进研发计划、强调长期研究的重要性时,Wang 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我们是在开发超级智能,不是在辩论哲学。”这句话据称在会议室引发了“尴尬的沉默”,也彻底暴露了新旧势力之间的裂痕。
更致命的打击发生在 10 月。MSL 实施了一项新政策,彻底终结了 FAIR 长期享有的学术自由:FAIR 研究人员发表任何论文前,必须首先提交给 TBD Lab 审查;如果 TBD Lab 认为该研究具有“重大价值”,论文将被禁止发表;该研究人员将被要求“帮助将研究成果在 meta 产品中实施”,之后才能返回日常研究工作。
接近杨立昆的消息人士称,这项政策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对 FAIR 学术自由的直接挑战。对于一个以开放研究和学术发表为核心价值的实验室来说,这无异于宣判了死刑。多位前员工告诉媒体,FAIR 正在“缓慢死亡”,因为公司已经将商业化优先于长期研究。原始 Llama 研究论文的作者中,超过半数在论文发表后几个月内就离开了 meta。
10 月 22 日的裁员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紧张。约 600 名 AI 部门员工被裁,而这次裁员有着明确的针对性:受影响最严重的是 FAIR、AI 产品和 AI 基础设施部门——也就是那些属于“旧秩序”的团队,知名华人 AI 科学家田渊栋也受到波及。与此同时,Wang 的 TBD Lab 被明确豁免,并继续招聘。
Wang 在内部备忘录中将裁员解释为解决组织“臃肿”问题,创建更小、更高效的团队。但员工的感受完全不同。在匿名论坛上,许多人表达了震惊与愤怒:他们原以为 AI 岗位是全公司最安全的,却在公司花费数亿美元从 OpenAI 和 Google 挖人的同时被无情裁掉。
混乱的代价
然而,金钱和重组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相反,meta 的 AI 部门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混乱状态。
首先是新招募的明星研究员快速流失。MSL 成立仅两个月后,就有至少三名新招聘的 AI 研究员辞职,其中两人回到了 OpenAI。前 OpenAI 研究员 Avi Verma 在 meta 工作了不到一个月就离开;Ethan Knight 也在短暂停留后回到了前东家;Rishabh Agarwal 在 X 上公开宣布离开,称虽然“TBD Lab 的人才和算力密度令人印象深刻”,但他“感受到了承担不同风险的召唤”。
更戏剧性的是新任首席科学家赵晟佳(Shengjia Zhao)的遭遇。这位 ChatGPT 的联合创造者、Wang 从 OpenAI 挖来的明星研究员,在加入 meta 几天后就威胁要辞职回到 OpenAI,甚至签署了重返 OpenAI 的雇佣文件。最终,meta 给了他“首席 AI 科学家”的头衔才留住了他,但这个头衔本身也充满争议,因为杨立昆一直担任着首席科学家的职务,而 meta 从未澄清两者之间的关系。
与此同时,meta 的老员工也在陆续离开。曾在 meta 工作 9 年和 10 年的生成式 AI 员工 Chaya Nayak 和 Loredana Crisan 都在最近几个月宣布离职。PyTorch 之父 Soumith Chintala 也于近期离开。一位在 AI 产品管理岗位工作了近十年的资深员工向《金融时报》透露,“不是每个人都想为那种环境工作”。
在某种程度上,meta 如今内部的混乱并不完全是最近这短短几个月造成的。自 2022 年大规模裁员和前首席运营官雪莉·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离职后,其公司文化就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组织架构愈发臃肿,办公室政治日益严重。
在匿名职场社区 TeamBlind 上,meta AI 部门员工的抱怨声此起彼伏,许多人形容公司氛围“政治斗争严重”、“压力巨大”、“非常 toxic(有毒)”。一些从 meta 离职回到中国的研究员在跟 DeepTech 交流时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重组后的 MSL 拥有约 3,400 名员工,相比之下,业界翘楚 Anthropic 的员工总数还不到两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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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在 TeamBlind 上 meta 员工的抱怨(TeamBlind)
扎克伯格花重金引入 Wang,目的之一或许是希望他能以更强硬的手段去整治这些沉疴。然而,习惯了创业公司快节奏和结果导向的 Wang 及其团队,在适应 meta 这个市值近 2 万亿美元巨头的官僚体系时,似乎加剧了而非解决了内部的冲突。meta 的组织架构或许确实需要精简,但绝非以如今这种激进且粗暴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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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相关推文(X)
六个月来,meta 已经对 AI 组织进行了四次重组。一位 meta 员工在 X 上讽刺道:“再来一次重组,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就再来一次。”这种频繁的组织变动不仅消耗了团队的精力,也让战略方向变得愈发模糊。
扎克伯格的豪赌与 meta 的未来
杨立昆即将离开的消息,是 meta 这场混乱转型的一个象征性时刻。一位在公司工作了 12 年、为其 AI 声誉奠定基础的科学家,选择在 65 岁时离开去创业,追求那些在 meta 内部已经无法实现的理想。这很难不让人认为是对 meta 当前 AI 战略的一次不信任投票。
回顾过去八个月,meta 的 AI 战略转型呈现出一种让旁人咋舌的激进。公司在 Llama 4 失败后陷入恐慌,用 143 亿美元和巨额股票激励从外部“购买”了新的领导层和方向,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重组了整个 AI 组织。但这种“休克疗法”的代价正在显现:人才流失、内部士气低落、战略方向混乱、产品表现不佳。
一份泄露的内部备忘录揭示了这种迷失:“(AI 部门)正遭受方向缺失的折磨”,“大多数人不喜欢在这里”,以及最关键的一句:“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使命是什么。”
扎克伯格在播客节目中曾表示:“如果我们最终浪费了几千亿美元,我认为那会非常不幸,显然。但我要说的是,我实际上认为另一边的风险更高。”他指的是在 AI 竞赛中落后的风险。但 meta 目前的困境,恐怕绝不是投入不足。
meta 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数十亿用户、海量数据、充裕资金、顶尖人才。理论上,它应该是最容易将 AI 能力转化为商业价值的公司之一。但现实是,它的 AI 应用用户数远不及 OpenAI,其开源模型落后于中国竞争对手,其内部组织陷入权力斗争和文化冲突。
某种意义上,meta 的困境折射出整个科技行业在 AI 时代的焦虑:当技术路径充满不确定性时,是应该坚持长期研究和学术自由,还是应该快速转向商业化和产品竞争?是应该信任内部培养的专家,还是应该从外部引入新的领导力?是应该保持战略定力,还是应该在竞争压力下快速调整?
meta 选择了后者,但代价正在显现。当公司失去杨立昆这样的灵魂人物,当 FAIR 这样的研究机构失去学术自由,当内部充斥着“恐惧文化”而非创新的激情时,AI 的未来真的会更光明吗?
扎克伯格曾因“元宇宙”豪赌损失了近千亿美元,那个梦想基本上已经死亡。现在,他在 AI 上的豪赌规模更大、代价更高。这一次,他能够避免重蹈覆辙吗?
参考资料:
1.https://fortune.com/2025/11/11/who-is-yann-lecun-career-meta-ai-chief-scientist-nyu-turing/
2. https://gizmodo.com/metas-ai-ambitions-appear-to-be-in-a-tailspin-2000683782
3. https://gizmodo.com/metas-top-ai-scientist-is-reportedly-quitting-to-build-his-own-startup-2000684166
4. https://www.ft.com/content/110786e7-6443-4dff-adee-0ac02c55aaa6
5. https://www.theinformation.com/articles/meta-change-publishing-research-causes-stir-ai-group?rc=jn0pp4
6.https://www.wired.com/story/researchers-leave-meta-superintelligence-labs-openai/
7. https://observer.com/2025/04/meta-ai-research-head-joelle-pineau-steps-down/
运营/排版:何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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