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是怎样一个产业？几乎是2020年以来除AI之外的重要热点。

日本被调侃“起个大早赶了晚集”，中国有宇树、优必选、众擎，美国有特斯拉、Figure，日本一家能打的都没有。不是号称创新发源地吗？不是全球最早创造出人形机器人的国家吗？1963年诞生的机器人阿童木，不就满天飞了吗？

但是咱们也不太敢盲目断定日本机器人真不行，因为机器人里还有个类型叫“工业机器人”，日本貌似很强。

笔者写这篇分析的原因是，某日读到徐静波老师写到“东京国际机器人展”，特意飞奔到现场参观了一番。与笔者写过的日本出不来Deepseek相似，日本AI的“行”与“不行”，日本机器人的“行”与“不行”，还真是不分析不知道。

日本为何完全放弃人形机器人

2025年春晚扭着秧歌亮相+“世界人形机器人运动会”，使得“机器人”往往被误认为就是“人形机器人”。

但是，海那边的日本人已经选择性绕开了人形/具身机器人的整个赛道。为什么？

因为日本：早早入局，但吃过大亏。

说日本早早入局都保守了，他们简直是闯入了无人区。任何创新想要商业化奔现，都需要有钱人的支撑。“有钱人一号”本田在2000年推出了全球第一款可以互动的人形机器人ASIMO，甚至还与2014年访问日本的奥巴马一起踢过足球。

“有钱人二号”是日本软银集团，它在2012年收购了一家法国公司Aldebaran Robotics，看上的是它所推出的全球第一款具备人类情感的人形机器人Pepper，能与人类对话，能提供信息。

陪老人唠嗑是够了（PR Times）

但是ASIMO和Pepper先后都经历了开发-量产-停产的过程。ASIMO当年的售价为250万美金/台，有价无市。Pepper价格定为19.8万日元，不仅面向日本市场发售，还推向全球化，但仍逃不开停产的命运，总产量只有2.7万台。

“有钱人二号”软银甚至可以说是为了发展机器人而承担了亏损。根据软银集团向关东财务局提交的有价证券报告书，在机器人相关业务扩张阶段，其合并财务中出现了数亿美元级别的亏损与负债压力。

软银还收购了著名的网红机器人公司“波士顿动力”，3年后按大约10亿美元估值又将控制权卖给了现代汽车集团，由于当年的收购价实际上并未透露，因此不知是否是一次巨亏。

这两段经历的特点是——“你跺你也麻”，即使不是软银孙正义，是来自其他国家的王正义、张正义，巨亏之后都心有余悸。

诚然，ASIMO和Pepper诞生之际，AI还在襁褓中，“大模型”更是没影的事。但是谁在巨亏后还敢往同一个地方再次All in呢？谁甘心反复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如果说如今中美的人形机器人比市场走快了0.5步或1步（现在不宜太早下定论），那么日本就是比市场走快了3～5步，根本找不到北。

今天的日本，可以说是明确不押注宇树这样的，由大模型驱动、面向开放环境的人形机器人商业化。来自FANUC、安川、川崎这类公司在访谈、技术白皮书中反复强调：人に似せる必要はない（没必要像人）。

但日本会浅浅地绕着走，例如，它也有自己的“人形”，只是依靠规则、小模型、传感器的“派遣机器人”，在商场、医院、工厂和老人设施里执行简单任务。

宇树说，看我能做到什么；日本派遣机器人说，我保证不给你搞砸（作者拍摄）

日本不搞人形，但是有人形的前哨“四足”。这次在东京机器人展上看到了川崎的CORLEO，这是一种概念型四足机器人载具，使用氢能源，支持人类骑乘与复杂地形穿越。

现场看更帅（作者拍摄）

你可以说，日本先是失去了一棵树，继而失去了探索一整片森林的驱动力。却无法否认，这片森林的开采，本就是一个国际级难题。

全球各国的人形机器人市场都很难拿到成熟的营业数据，每一家成品不错的企业背后都是辛勤研发与巨额投入，美国特斯拉Optimus，Figure AI 等都是亏损状态。

全球也没有“强需求”的人形机器人市场，长期商业模式尚不能下定论。现在的买家大部分是实验型、营销型、展示型客户，例如科研机构、大学、国家实验室，需要训练模型的科技公司，有展示、引流、营销需求的地方。宇树的四足机器人在B端出现落地，但数量级和盈利结构还不足以定义为“已成熟模式”。

这次的东京机器人展上，咱们中国的宇树带着四足机器人和人形机器人出现了，两位人形机器人展开比武，一位打了段拳，另一位跳了段“鸡你太美”，让日本朋友们很惊讶。可以说，宇树的人形机器人是整个展览中最靓的仔。不过这笔机器人的账单绝不是小数目：生而为“人”，我很烧钱、很慢、很难卖。

搞人形机器人，日本万事不俱备

让我们从整个经济结构的角度，聊聊为何日本放弃了人形机器人。

哪个国家没有对机器人的需求呢？老龄化的日本社会需要劳动力，机器人如果聪明到成为重要劳动力，那么人形不人形，根本不是问题。真正的差异，在于其他条件够不够。

第一层，是时代与技术底座。

首先，美国的特斯拉、中国的宇树，生在AI、大模型、芯片供应链都非常成熟的时代。日本不是没有AI，只是全都混迹在产业里面。确切地说，日本的AI和大模型存在感很一般，更没有Deepseek和Chat GPT这样的应用级AI。当然，日本也是Chat GPT普及率最低的国家之一。

其次，资源不到位。日本并非没有VC，日本的大手企业更是富得流油，但是老大哥软银孙正义摔了如此大的一个跟头，谁还敢Follow？

第二层，是产业路径与能力迁移。

笔者认为，具身机器人是电动车的“后辈”，中国与美国制造业在电动车上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值。自动驾驶的“智能大脑”与人形机器人是同源，或者说底层相通，都需要多传感器融合、实时规划路径、动作与环境互动，也都需要电机、电控、减速器产业的成熟。在如此大型的造车实验成功之后，造“人”就不再是从零开始。

但日本的电动车制造基本上是一片荒芜。老钱国家的特点就是，现有的已经够用，从绿皮火车变成全球最快高铁？不需要，新干线已经很安全了。

还有人才。一次次验证规模化生产能力、积累AI与控制系统的融合实践的同时，其他国家积累了大量硬件、软件工程师，且分工精细。但是在日本这个国家，工程师招聘、AI算法人才长期短缺。

第三层，是需求、资本与成本结构。这也是最值得日本人真正关注的一点。在更多国家的产业升级中反复出现了一些新的需求，例如高速增长的电商、3C、物流与仓储体系——它们要求机器人具备对不规则物品的识别、抓取与自适应能力，而这正是传统工业机器人体系的短板。

对于日本来说，但凡出现产业升级与新的需求，相应的机器人企业若想满足需求，或者从80分提升到98分，就必须大改。而目前在日本本土，新需求还没有大量萌生，改变的驱动力还不大。

还有成本问题。其他国家里，摆脱进口替代的需求极其强烈，再加上这些年新兴制造业的发展，量产成本下降，价格竞争力也就这么来了。

而日本是一个不怎么降价的国度。日本机器人公司使用的是日本上游零部件，质量是全球顶尖，价格也是全球领先。在要求“20 年寿命、百万次重复、厂级稳定运行”的制造现场，B端购买方更看重的是风险最小化，而非单次成本最优。可替代方案不多，那么也就无需降价。

说到底，在努力读懂日本商业世界逻辑的前提下，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别人“大干快干”，日本人偏是不干。这是经济结构、产业路径与风险偏好共同作用的结果。

一骑绝尘的日本工业机器人

机器人不止人形机器人，还有传统的工业机器人、协作机器人、医疗机器人等。实际上，目前国际上通用的分类方式，最基础的分类便是工业vs非工业机器人。

市场研究机构Mordor Intelligence的机器人市场报告摘要提到，2024年工业机器人在全球机器人市场中约占71.4%的营收份额。

那么，钱进了谁的腰包呢？工业机器人全球前10是谁？来自全球知名市场统计机构Statista的数据如下：

日本的实力是前10之中占了6席，而非5席：这个行业的第一名，瑞士ABB在2025年10月宣布，决定将机器人业务以53.75亿美元出售给日本软银集团。看来，在人形机器人身上赔的钱，孙正义要在工业机器人身上赚回来。

这时候有读者说了：作者你又是胳膊肘往外拐，日本工业机器人做得好，你就非要写日本擅长的事，专门来给日本挽尊？人形机器人和传统非人形的工业机器人，看上去就像熊猫和小熊猫那样，不是一个物种，一个是机械臂，另一个是人啊。况且日本长期自称“自动化”，怎么穿个“机器人”的马甲，变酷了？

工业机器人属于机器人是全球说法，全球的各类机器人大会（当然也包含此次的东京国际机器人展）都有极大比重是传统的机械臂机器人。更重要的是，工业机器人也可以有AI和大模型含量，虽然不是顶级的大模型，但确实融合了智能控制/智能感知。

关键是，工业机器人是一种最纯正的to B商业逻辑，日本的整个打法都十分规整，其中多家公司都是上市公司，长期保持盈利能力。咱们的人形机器人，保不齐也要走to B/to Government的道路。

从科技含量上，作者试图谈谈对２对概念的浅见：

日本最早的人形机器人vs如今宇树为代表的机器人

当年的“自动化”vs现在的工业机器人

日本最早的人形机器人与如今宇树为代表的机器人，在大脑（算力）上差距极大，前者主要靠规则算法+传感器硬编码，它们走路时脚抬高多少、弯曲多少是写死的；而现在的人形机器人配备了类似智能汽车的中央大脑，使用视觉大模型、动作生成大模型，可以自动计划任务（例如自动整理房间）。当然，日本最早的人形机器人和宇树，在感知能力和动作控制能力方面也有巨大的差别。

回到工业机器人，当年的“自动化”，主打一个行为可预测、可复现、可验证，但是如今日本的工业机器人已经完成了“升级”，即感知环境并让行为产生变化。

如果说机器人有三层结构：

任务目标与工艺流程（由人或MES 系统定义）

控制与执行策略（控制器+ 伺服 + 感知融合）

执行机构（电机、减速器、机械结构）

那么当前日本工业机器人的智能化，主要集中在中层，通过智能算法把任务做得更稳、更准、更久。而宇树等人形机器人，正在尝试把AI推向上层任务理解与决策层，先理解世界，再决定做什么。

换句话说，日本人没有把通用AI研发放在主赛道，但是一提到自己的优势“工业机器人”，警报就响起来了，搞出了自己的“日式工厂AI”。

“日式工厂AI”存在于4个地方：

机器视觉（Vision AI），如3D视觉定位，表面缺陷检测，抓取粉末、不规则物体

力控 + 运动补偿（Physical AI），也是日本企业非常擅长的，通过力传感器来进行接触判断

预测维护（Predictive AI），例如预测轴承、电机、驱动器寿命，减少停线损失

参数自动优化（Auto Tuning），在工程师设定范围内微调，在日本被认为是“安全 AI”

这些AI的科技含量高吗？如果说不加AI的工业机器人是80分，加了“日式工厂AI”之后可以到达90分。FANUC的ZDT系列、安川的Motoman 系列都已将这类能力量产落地；日本少数偏“算法型”的机器人公司MUJIN，则进一步把视觉、实时运动规划与整机协同，做成了可部署、可复制的工业系统。

在这次展出里，我们也能看到很多并未承载AI的设备，这些设备的展示方式甚至与5年前、10年前差不多。例如，笔者特意翻查了往年报道，今年再次出现的“机械臂夹鸡块”，几乎已经成为工业机器人展会上连续多年的保留曲目——稳定、可靠、可重复，但并不试图讲述一个新的智能故事。

日本机器人强在哪？一整个产业链

日本工业机器人的第一要义：稳定。到什么地步：产品持续供货与维护20年，而且20年不断型号。

“机器人 × 产业链 × 工厂文化”的完整体系是从1970s年代建立的

FANUC 的客户（丰田、本田）合作40年

安川（YASKAWA）为通用汽车、日产提供机器人30～40年

川崎（Kawasaki）汽车工厂机器人使用几十年不断代

SMC的气动件、THK的导轨、NSK的轴承已经成为全球自动化标准件

特斯拉研发机器人，它自己也在使用日本工业机器人

为了达到标准，日本工业机器人公司使用最好的伺服系统（电机寿命长，编码器极精准，伺服响应极稳），最好的减速机（高精度+毫米级间隙）。

实际上，日本最厉害的不是台前的机器人，而是背后的整体产业链。除了AI芯片（NVIDIA）和少量高性能 GPU，日本的机器人产业链几乎完全自给自足，是全球最独立、进口依赖最小的机器人体系。

很多上游零部件难以被替代，成了整个行业现金流最好的玩家，即所谓的“高附加值项目”、“卡脖子”环节。

这又变成一个良性循环：下游的整机厂商是日本公司，因此优先采购日本的零部件，根本不需要背调；对Ｂ端购买方来说，设备365天×24小时不停机，谁都希望一步到位。而只要购买FANUC的机器人，减速机一定来自Nabtesco或Harmonic Drive，轴承一定来自NSK或NTN，机械结构一定是日本国内产线加工，综合来看，值得信赖。

降价？谁会提降价？日本人认为，只有小厂、小批量客户才价格敏感，会选择便宜机型，同时接受更高风险。

所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制造业领先的国家也不是一天才变成如此。

最后，让我们看看中美日三个国家的机器人格局。

每个国家都有不同的策略，下一个问题是，到底能不能用科技，用资源，用规模，用经验，去购买时间和经验值？

对日本机器人产业而言，真正需要回答的，并不是是否错过了人形机器人这一轮，而是——当需求从“稳定重复”转向“高度不确定”时，这套以工程理性为核心构建的体系，是否仍然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