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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李惠森:百年家族企业李锦记的“治未病”哲学

IP属地 中国·北京 中国企业家杂志 时间:2025-12-26 10:26:15



永远创业,而非守业,将“变”视为唯一不变的核心。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李欣

编辑|米娜

头图摄影|佘贵森

“我是个容易受伤的男人。”李锦记集团执行主席李惠森这样评价自己。

11月17日,在北京西城,李惠森接受了《中国企业家》的专访,在讲述自己的滑雪经历时,他如此自我调侃。

他的肩膀曾脱臼四次,手指骨折过,前后交叉韧带都经历过撕裂,头部也曾受伤,总计进医院11次。这些伤都与运动有关,可每次痊愈后,他想的不是放弃,而是再试一次、再挑战一次。

于是,从十二三岁开始滑雪的他,在40岁改练单板。即使现在61岁,他甚至敢仅携带一个求救器,就坐直升机飞入人烟稀少的雪山,从山顶飞驰而下。要是发生意外怎么办?“我有20分钟被找到的时间,找不到就完了。”

李惠森是李锦记家族第四代成员,李锦记由其曾祖父李锦裳1888年创立于广东珠海,最初是一家蚝油作坊。历经百年发展,集团已从广为人知的酱料王国,发展成一家拥有多元业务的企业,包括中草药健康产品、种植管理及销售,物业投资及初创投资等范畴,业务遍布全球。



李惠森从美国南加州大学毕业后,先在花旗银行工作了一段时间,随后在1990年前后回归家族企业,并陆续推动了家族在地产、餐饮、投资等一系列新领域的战略布局。其中,李惠森开拓的健康业务——无限极,已成为李锦记集团的“第二增长曲线”。

在他看来,无论是运动冒险还是商业开拓,都与李锦记家族倡导的“永远创业”相契合——在“六六七七”的状态下去把握机遇

所谓“六六七七”,就是不要等到“十拿九稳”才去做一件事,那时候机会的风口往往已经过去了,要在对事情有六七成把握时就开始行动,并在过程中不断优化、调整、突破。

永远创业而非守业,将“变”视为唯一不变的核心,正是李锦记能从1888年的一个蚝油家庭作坊,发展成为国际知名的跨国企业,并经历了四次代际传承的关键。

这家横跨三个世纪的百年企业,家族传承之路并非坦途,其间更伴随两次重大的家族分家事件,甚至曾一度让企业陷入危机。第一次分家发生在1972年前后,李锦记创始人李锦裳有三子,分别是李兆荣、李兆登和李兆南,彼时家族第二代中的两房股东出于经营理念的分歧决定出售股份,当时李惠森的祖父李兆南一脉几乎倾尽所有资产才收购了这些股份,使企业得以存续;但没过多久,到了1986年,家族第三代李文达与李文乐兄弟又因经营理念等矛盾产生严重分歧,从而经历了第二次分家。

前后两次“分家”既给这家百年企业带来了惨痛的教训,亦成为了李锦记家族治理转型的直接催化剂。

为了维护家族团结,确保家族事业平稳发展,2002年前后,李锦记家族成立了家族委员会,通过了“家族宪法”,决定“治未病”——在问题发生前就建立预防机制。家族委员会下另设置五个机构,即李锦记集团、家族办公室、家族投资公司、家族学习和发展中心、家族慈善基金。

家族委员会由李文达夫妇及第四代五兄妹组成,共7人,轮流出任委员会主席一职,每三个月举行一次为期4天的家族委员会会议。每年的16天会议里,家族成员会聚在一起。在李惠森的印象里,起初,大家只打球、玩耍,只字不提“家族宪法”,也不谈公司宏图,但这却是建立起信任的必经之路,只有彼此信任了,才能深入沟通使命、愿景,再谈“家族宪法”。

李锦记的“家族宪法”,则是所有家族成员必须遵守的根本准则,涵盖了公司治理、接班人培养、家族会议规则等诸多方面。修改时,需经家族委员会成员75%以上同意。

这一系列制度设计的背后,是李锦记“思利及人”的核心价值观,它强调做事要考虑并有利于更多的人,追求“我们大于我”的集体精神。

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李锦记已经实现了“家族事务”与“企业事务”彻底分离。李惠森告诉《中国企业家》:如果参加我们的家庭活动,会觉得这个家完全没有生意在运作;而走进我们的企业,又会觉得这里丝毫没有家族的影子。

2021年,李锦记第三代传人李文达在家人的陪伴中安详离世,享年91岁,作为四子的李惠森接任李锦记集团执行主席,成为第四代掌门人。作为第四代传承人的他结合家族治理经验与东方哲学,在内部提出了“自动波”领导模式。

这一概念源自《道德经》中“无为而治”的最高境界,旨在通过选对人才并充分授权,让团队能够像滚雪球一样自发高效地运转。其中,“自动波”是广东话对汽车“自动挡”的俗称,即企业领导者不在,大家也能各司其职,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就像驾驶“自动挡”汽车一样。

此外,李锦记的企业内部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爽指数”文化,即关注员工的感受,让每个员工“爽”,也成为李锦记让企业“自动”前进的秘诀。

当下,中国家族企业正处于一个大规模 “新老交替”关键期,这场波澜壮阔的民企“接班潮”,亦是影响中国民营经济转型升级的关键一环,李锦记家族如何将现实教训转化为制度智慧,又如何将家族的价值观转化为企业的内生竞争力的?在家族委员会运作20余年后,面对新时代,李锦记又有哪些全新的调整。这些实践经验,将为众多面临传承与创新挑战的中国家族企业提供借鉴。

以下为《中国企业家》对话李锦记集团执行主席李惠森的专访实录(有删减):

分家反思与建立共识

《中国企业家》:外界普遍认为正是因为经历过两次重要分家,李锦记家族才有所反思。你没有经历第一次分家,但第二次你赶上了,是不是也由此体会到了必须有一套共同遵守的规则?

李惠森:对,第一次分家时我还小,但第二次我亲身经历了这件事,事情真的发生后,我们便与其他家族成员不再往来,这件事也让我们领悟到,做生意归做生意,家庭还是最重要的,因为亲情毕竟是亲情。“二次分家”不是一个好结果。

所有家族都有问题,不可能没问题,关键是面对问题时如何应对,用什么思维去处理,怎样突破创新、想出办法并持续迭代,这种能力很重要。

《中国企业家》:你的曾祖父创办公司,你祖父为第三房,传至你父亲这一支,如今你们兄妹五人,其实上面那些支系还在,你们却再无往来,他们还算不算家族成员?家族究竟该如何定义?

李惠森:其实每一家对“家族”的定位都不一样。我们刚刚接触过一个拥有2500名家族成员的家族企业,但真正在经营这个企业的只有8个人,所以说这2500人算不算家族成员?算。但真正以股东身份进入董事局的只有8人。所以对于家族的定义因人而异,有的认为不在公司上班的亲属就不算家族成员,有的则认为只要血缘在就是家族,没有一个绝对标准。

我觉得我们现在是全部包含,从我父母开始,这一支所有有血缘关系的、旁边的,全部都属于我们的家族成员。

《中国企业家》:按现在的规则,所有家族成员都能拿到分红吗?

李惠森:第一,我们的“家族宪法”规定只有血缘才有资格成为股东,但“有资格”不等于一定能成为股东,而配偶(另一半)是没有资格成为股东的。不过,最近我们出去学习时也看到,有些家族虽然配偶没有股份,但可以参与、列席,这一点我们内部还没有实行,也是我们正在探讨的问题。

《中国企业家》:你兄弟姐妹几人目前实际上是平分了股权,这是基于你们之间的情谊。可到了下一代,这一代的股权还能直接继承吗?比如你大哥的子女,可以继承他那份25%的股权吗?还是要重新再分配?或者怎么处理?

李惠森:这也是我们现在探讨的问题。如果采用“兄弟均分”的方式一代代传下去,几代之后有的支脉可能只剩一个人,有的支脉却有100人;有的支脉很有能力,有的支脉完全没有能力。

所以我们现在重新研究,股权架构到底怎么设计才能保障企业传承1000年?因为,要变就得趁现在变,再过一代就很难了。如今我们兄弟姐妹还在,大家一致同意马上探讨,还来得及改。

我们看过一些百年家族,一到第六、七代想重新分配股份时,家族几百号人,怎么谈?根本谈不下去。所以,站在1000年的角度,我们现在正在研究,是不是存在更好的方法来完成这件事。

《中国企业家》:现在你们实际上有四种不同身份和角色的沟通平台,包括家族委员会、股东委员会、董事局,以及管理层会议,这四个平台的参与人员有跨角色的吗?

李惠森:董事局由董事局的成员和顾问组成,股东委员会则涵盖所有股东。不同角色之间可能存在交叉,比如我就横跨四个平台,但并非所有人都跨。比如有些家族成员在股东委员会,但不在董事局。还有按“家族宪法”,管理层65岁、董事局70岁就要退休,但是股东委员会没有退休年龄,家族成员即使退休后,仍可留在股东委员会。

此外我们每年还办“创新之旅”,把家族成员、股东、管理层全拉去学习,这也是个平台。所以说,四个平台平时分开,但我们又设立一些场合把大家聚在一起,让家族、股东、管理层彼此认识,通过这类统一的交流场合将各方联结起来。

《中国企业家》:从2002年李锦记走上家族治理制度化之路,到今天20多年里,发生了哪些重要的变化和调整?

李惠森:太多了。比如架构我们做了调整,原来家族委员会统管下面一切,但如今酱料、健康产品等家族业务单元都已独立。涉及“家族宪法”等重大问题,我们规定要全体核心成员(7人)的75%以上同意,而非100%,因为我们认为75%这个标准已经有约束力,我们的目的是增加彼此的了解,希望建立共识,目标一致。那如果出现50:50的僵局怎么办?我们在中国澳门买了一个骰盅,用摇骰子来决定,有了这个以后,大家反而都不想用,却更重视商讨的过程及得出的结果,是以每次大家都能协商一致。


李锦记集团执行主席李惠森 摄影:佘贵森

《中国企业家》:从来没有用过吗?

李惠森:一次都没用过,因为大家都已经明白到在过程中建立共同目标的重要性。

所以说回变化,架构上我们是越来越完善,角色分得更清、更开,平台也越来越丰富。再者就是传承,包括下一代怎么发展、怎么培养,我们也在不断尝试。比如说现在,我们让第五代做观察员,可以旁听所有董事局、股东委员会会议,还慢慢推出了“下一代培训计划”。

具体到第五代培训计划,我们会根据他的长项和兴趣,再结合具体的业务,设计一份全职岗位让他去做,因为培养下一代必须让他去亲自做,如果只是看着学,是没用的。但我们对于下一代的态度是完全开放的,留在公司还是外面,由他自选。我们把平台搭好,到底要怎么做,任他自己决定。

《中国企业家》:中国很多家族只有家规、家训,而你现在制定的这套“家族宪法”与传统家训究竟有何不同?

李惠森:几年前我帮父母主持50周年结婚纪念,当时总结发言时就提到“三个不准”:不许离婚、不许晚结婚、不许有第二个老婆。其实,“三个不准”是我们第四代与第三代的一种gentlemen agreement(君子协议),并没有写入我们的“家族宪法”里。我们第四代与第三代口头约定,谁出现这类情况就自动退出董事局。结果后来越传越夸张,外面也觉得“三不准”很有趣,但其实我们在内部讨论了很久,最后并没有将“三不准”写进“家族宪法”,因为我们也发觉,未来对离婚这类事也很难判定谁对谁错,所以这三条没通过,现在“家族宪法”里完全没有“三不准”。目前“三不准”的要求仍针对第三代和第四代,但并未写入“家族宪法”要求第五代和第六代。

很多人来听我们分享后问,能把“家族宪法”送一套给我吗?他们以为拿到李锦记的文本就能成功,但其实内容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流程——“家族宪法”每一条怎么来的,为什么要有家族委员会的定期会议,“家族宪法”是靠我们长时间参与、共识、统一口径形成的。内容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内容随时会变,也该随时代的不同价值取向而变。误区在于:有人觉得把“家族宪法”搬回去照做就行,那行不通。

《中国企业家》:“家族宪法”中比较核心的内容是什么?

李惠森:“家族宪法”里包括我们的架构和各单位职责范围,明确每个角色该做什么、谁负责什么,都列得很清楚。包括“家族宪法”需75%以上委员同意方可修改,以及一些政策性要求、退休年龄等,这些基本都写在里面了。

《中国企业家》:在“家族宪法”的讨论过程中,大家会对条文内容展开激烈争论吗?

李惠森:有争论,但我们真没投过票。因为一旦遇到有人对“家族宪法”条文不同意,就先搁置争议,大家一起去打球,明天再谈,过段时间,慢慢达成了一致。我们都明白到,有争议不一定是坏事,这是一个过程,把个人意见放下,为共同大目标努力,是“我们大于我”精神的体现。

迄今为止,对于“家族宪法”的内容我们都是100%同意,没用过投票,但将来家族委员会的人数也许会到100、200、1000,100%共识肯定不可能,所以“家族宪法”是为未来写,为第五代、六代、七代、八代,为千年企业做准备。所以现在即使没有“家族宪法”的强制约束,也没太大问题,但为了千年企业,必须提前考虑。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治未病”。这种讨论的过程很重要,因为这个过程能让所有人参与其中,并形成共识。这也是“自动波”理论中提到的共同目标,要让大家参与过程,形成共识。

“思利及人”:刻入家族的经营底色

《中国企业家》:在你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是如何影响你的,你又是怎样看待这个家族的?

李惠森:小的时候,父亲常带我们参加告别仪式,他觉得这比参加婚宴更重要,所以我们十岁起就经常去参加告别仪式。去告别仪式通常会出现一个场景:主持人出来讲这个人一生做了什么,这慢慢对我影响很大,人到最后,主持人会出来说你一生做了什么事情,这个场景就像人一生的成绩表出来了一样。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们去出差,去会见我们的客户,让我们坐在旁边听他跟供应商谈判,晚上吃饭时,他就在纸上写“思利及人”四个字,说这就是win-win(双赢),做事前先考虑如何有利于我们大家,所以我们很小就接触到了这方面的文化。

后来,我也常在家讲“思利及人”。女儿小学写中文作文就用了这个词,但有一天她回来说,老师批卷时说没见过这四个字,我才觉得“思利及人”对不同的人,定义是不同的。于是我把这四字拆成三句话:直升机思维、换位思考和关注对方感受,写了一本书。总之,“思利及人”已深深影响我,也影响我们整个家族的经营。

其实,我小时候父亲就很忙,所以经常是母亲带我们比较多,父亲几乎是100%集中精力去做生意,在家里也是谈生意,这有好也有不好的地方。后来,我们每周的家庭聚餐几乎变成了董事会,只要父亲在大家就开始谈生意,但旁边还有外姓家庭成员,我们是越聊越激烈了,但他们根本插不上话。

于是,我们发觉经营家族最重要的是角色要分清楚:股东、家庭成员、董事局、管理层全部要分开,不能所有东西搅在一起,不同的角色得用不同的沟通平台,所以后来的家庭聚会就不谈生意。

两三年前,我们提出一个新概念叫“极端平衡”,其实就是如果你去我们的家庭活动,会感觉这个家没有在做生意,但如果你去了我们的企业,又觉得这家企业当中没有家族成员存在。这中间当然还是有一些平衡,但我们就用这个概念把整个架构改了,将家族委员会与股东委员会彻底分开,实现了“家族事务”与“企业事务”的彻底分离。

《中国企业家》:做到平衡已经够难,还要做到极端平衡?

李惠森:我觉得“极端”在于该快的必须快,该慢的就要慢。不少人推崇中庸,觉得别人做得好就闭口不言,别人做得差也不发声,但我觉得这是一种纵容。我们调转过来就是极端,做得好,我公开表扬;做得不好,我立刻指出。这种鲜明的态度更能帮助我们持续把企业经营好。

家族企业本来就复杂,但我们希望用不同的框架把灰色地带尽量缩小,让经营更顺畅。世上很少非黑即白,也鲜有绝对对错,有了这些框架,就能减少内部矛盾。

《中国企业家》:在做人做事方面,父母曾给过你哪些至今难忘的引导?

李惠森:关于做生意,我们跟父亲学了很多,而要说我们家最有创业精神的,其实是我母亲。她今年96岁了,还继续用两台iPad,一台打麻将,一台看YouTube,还会上淘宝,忙得不亦乐乎。

十多年前,我是全公司唯一没有电脑的人。有天母亲跟我说:“Sammy,要跟我沟通,你得用Email。”我当时连iPad都没有,于是立刻去买了一台。我四处寻找数码相关课程,不仅去了MIT(麻省理工学院),还去了哈佛,学了之后才发现这个世界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回来后我跟董事局说,我们要成立一个Venture Capital(风险投资基金)。他们全看着我说不行,风险太大。我只好先搁置。

但之后每三个月我就请专家来讲课,再带着团队去MIT Media Lab(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学习,两年后,大家的知识鸿沟填补后,这只风险投资基金才得以成立。所以,这只风险投资基金其实是我母亲“逼”出来的(笑)。她就是这样,永远开心,永远学不完。

“六六七七”精神下的接班与创业

《中国企业家》:你其实不只是单纯继承了家族事业,你本人是从创业者做起的。

李惠森:这段经历跟家族“永远创业”的精神密切相关,也就是我们说的“六六七七”——把握机会、永不封顶、不断突破。因为我是家里最年幼的,学的是财务和管理,回到公司后,我先在美国李锦记做了一年半的财务和销售,之后才回香港总部,当时同时担任集团CFO、人力资源和行政工作。

到1990年时,公司已经营了100多年,但业务还没多元化,我就跟父亲和董事局提议:为什么不做快餐?酱料和快餐关联度很高,他们说可以,我就去找了一位有30多家分店经验的快餐CEO,结果最后没做成快餐,而是开了“健一小厨”,一家健康家庭式餐厅,共12家,都在香港。

1991年我又跟董事们说:为什么不做房地产?得到同意后,我成立了李锦记地产。到了1992年,我又提出:健康趋势已经来了,未来肯定讲健康,我们就跟广州的第一军医大学合作,做中草药健康产品。那段时间我同时做CFO、HR和新业务,共七份工作,后来觉得不行,就把其他全放下,只专注健康产品,做了一段时间。

《中国企业家》:你最多的时候同时担任过7个CEO职位吗?

李惠森:其实远多于7个。因为后来我们还陆续做了多项不同业务,另外设立了一只初创基金,将“自动波”这套方法转化为企业文化咨询服务,还写了一本关于“爽”的书,并成立一个叫Project Heha(爽工程)的非营利机构,我们相信一个人开始帮助别人时,自己会开心,对方也开心,于是想把这场运动推广,让更多人得到帮助。

中间我们还建了一个“5+1”的模型,即5件事会影响爽指数:健康、家庭、工作、朋友、休闲。只要给每一项打分,分数最低的那一项就会把整个爽指数拉下来。额外的1指的是mindset,也就是思维模式,思维模式一变,开心与否会完全不同。于是我们着手研究一套方法,用一个“悟”字。悟来自不断练习和反思:练、反思、再练,突然之间你就悟到一些东西。

我们为此设计了一个四天的工作坊,采用世界卫生组织的幸福感指数衡量表,参加者前后对比,开心指数提升了32%。这样我们又衍生出很多新项目,这是整个开创过程。

大约三年多前,我父亲去世,他担任集团主席整整50年。他走后,股东委员会也就是我们五兄弟姐妹,推选我出任执行主席,同时兼任集团主席、集团CEO以及所有BU的CEO。我还是家族投资委员会的主席、家族委员会的委员,也是股东委员会的委员,所以一共承担13份工作。

《中国企业家》:在你创业的过程当中,是家族出的钱吗?比如说你做快餐的时候,包括后来做无限极的时候。

李惠森:我当时把它当成内部创业,算是为家族创业服务。因为身兼CFO,我做事比较严谨,第一个项目健一小厨是一个“一块钱”公司,所有启动资金都向集团借,零利息,但每开一家店必须先赚钱,赚了钱还清借款后,才能再开下一家分店。倒逼自己用最少的资源创造最大的价值,这背后正是永远创业的精神。


受访者

《中国企业家》:无限极这个板块,当年完全是你单独开创的,后来成为了公司的第二增长曲线?

李惠森:许多家族企业原本只有一条主业,内部再从零孵化一个新产业时,成功率极低。做企业是从0做到1,再推到N,0到1阶段最容易夭折,初创公司经常遇到这样的问题,但对于我们来说,我们不必要从0开始,因为今天我们手里已有资源,于是我们划出20%资金,专门投资那些已度过0到1这个阶段,具备一定规模的外部项目,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再从头做一次“0到1”,既耗费几十年,成功率又极低,我实在没见过哪家家族企业靠内部创业做出比主业更成功的新业务,目前一个都没看到。

《中国企业家》:那无限极的成功呢?

李惠森:无限极的成功,是“永远创业”中“6677”的最佳体现。如果当初没有尝试新的业务,现在集团还是单一业务,局面肯定不同,特别是那么多老板同时经营,我们五兄弟姐妹全挤在一个公司,难以想象会怎么样。但在当时,我做了决定:既然我最小,就给我一些机会,让我跳出来做些完全不一样的业务。那时新业务里没有一位家族成员,而酱料业务那边人多,正好让我有空间把自动波、思利及人整套体系按自己的想法搭建起来。这个机会很重要,但回头再看,成功率实在太低,难度极大,我也说不清当时是如何做成的,只能说自己格外幸运。

家族成员接班的“硬性门槛”

《中国企业家》:你们5个兄弟姐妹最后都回到了公司,这种情况其实也不多见,但当时你有没有想过在家族以外做自己的事?

李惠森:很早就意识到要为家族事业效力了。其实当时我们没太多选择,虽然我在美国读书,但毕业后“回来”已是默认选项,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

反观不少家族企业,兄弟姐妹全回去参与管理,却常因角色重叠处理不好实际问题。当年我们五兄妹加父亲全挤在酱料板块,同事们都开始说,“老板太多,我听谁的啊?”所以我们当时成立了家族委员会后,就把所有人抽离,酱料只留一人负责,家族投资、家族学习和发展中心、家族基金各设一人负责,我们五兄弟姐妹全部抽离后,既避免资源浪费,也减少冲突。

随后按“自动波”理念,把架构倒成三角形:老板在最下,管理层、员工、顾客在最上,集团去支撑所有业务单元,充分授权各业务单元董事局与CEO,因为他们离市场、用户最近,决定由他们做。

以前的很多管理模式,董事局都在关注应该做什么,然后划定边界,框内放手让管理层去做,日后他们觉得框小,只要理由充分就可扩大,但自动波理论是反过来的,董事局先定“不能做什么”,而非“要做什么”。经营家族亦如此,家长不说“你该做什么”,而说“你不能做什么”,其余根据实际情况来,这样孩子轻松,潜能得以释放。

《中国企业家》:现在第五代想回家的意愿还像第四代那么强吗?外面机会多,回家族干,对他们来说还是必选项吗?

李惠森:我觉得这不仅是我们家族面临的问题,很多家族也都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就是下一代的选择太多。

未来人数众多,每人想法不同,追求各异,外面机会也很多,理应给他们自由,让他们自行选择。而且,我觉得服务家族不需要所有人都回来,每一代有一两个人就够了,真把人全拉回来,有时候反而不是好事

《中国企业家》:家族成员需要具备怎样的素质才能够进入公司呢?

李惠森:我们现在对下一代还没有一套固定做法,而是根据他的能力、兴趣,以及具体业务单元的需求去设计岗位。如果他表现确实很差,且自身也存在问题,我们也会直接开除他。但如果是暂时的能力不足,就先把他放在较小范围锻炼,但这并非长期安排,过段时间也会调到其他岗位。

我们最初的出发点,是想把他们培养成懂得治理、能够进入董事会的“治理型主人”,而不是专注于日常管理。目前我们设下的唯一最低要求,就是必须在外面工作满三年,这是唯一标准,也是硬性门槛。

《中国企业家》:目前在公司层面的家族成员总共有多少?

李惠森:在公司层面,第四代只有我一人留在管理层,担任集团CEO,第五代里有三位成员目前在公司工作,这三位目前均处于中层岗位。

治理落地:“自动波”与“爽文化”

《中国企业家》:现代公司治理已有成熟的董事会、股东会制度,而你们设有家族委员会,其下再设董事局和股东会,这些制度与传统公司治理之间会产生冲突吗?

李惠森:我分几个层面谈吧。其实在很多上市公司的董事局里,独立董事往往没有实权,也没有影响力,很多时候都是董事长一个人说了算,短短5到10分钟就结束会议。但那些独立董事因为公司是公众企业,多少要发挥点作用,所以经常会找他们签名等。

所以,真正把治理做好,出发点很重要。我们现在找独立董事,要求董事局营造敢于开口直接沟通的氛围,我们主动给他们空间。

所有公司都有董事局,关键在怎么经营这个董事局。我们是真正践行自动波、思利及人等文化,这些绝不仅停留在表面。

架构大家都差不多,不能说上市公司治理就一定更好,其实不一定,非上市公司若不投入时间,也可能一样差。最终要回到企业文化、价值观和领导力:有没有一套东西把所有人潜能激发出来?没有的话,全是表面。

每家公司、每个家族都有这些制度,可很多时候你走进去、坐下来听一场会,就知道它的氛围和文化究竟如何。

《中国企业家》:表面功夫人人都会说,那你要怎样才能把表面功夫真正落到实处?

李惠森:我们现在正花大量时间做这件事。比如,我的年度考评流程是这样的,先自评,总结去年哪里做得好、哪里需改进,接着我再进去和董事局讨论,等我出来后,我的直属下属他们每一个人之前就已经写好,做了什么好、什么可以改进,每个人再依次进去,每人7分钟,董事局现场提问、记录,完成一轮“向上沟通”,最后我再进场,接受集中反馈。

过去五六年都这样操作,今年有了突破。往年都是董事局派一个代表汇总意见给我,今年氛围更开放,每位董事当场面向我直接反馈。与此同时,我还要给直接向我汇报的下属做考核,大约打70通电话,逐一回顾他们去年的表现,优点、短板全部聊到。

我讲这件事情是想说,很多公司说没时间做绩效考核,5分钟就走个过场,但其实真正做好的考评是要花资源、花时间,所以表面走performance appraisal(绩效评估)流程和实际把评估做好,其实是两回事。

《中国企业家》:目前李锦记的职业经理人既没有股份,也没有期权。那要激励他们,除了现金,是不是也该设个期权池或股权池?现在有没有这计划?说到底,就是家族怎么跟外部商业世界接轨,因为很多大型家族企业最终都走向职业经理人化,在制度上做了设计。

李惠森:我同意,这也是我们现在要研究的一部分。以前我们是股东直接经营,很简单,但现在,所有业务单元的CEO都不是家族成员,只有我一个人是集团CEO,属于家族。因此,刚才你说的激励、奖励该怎么设计,正是我们眼下要考虑的问题。当我们已进入另一个阶段:股东不再是经营者,股东在董事局,经营由外部专业团队负责的时候,奖励机制等都需要重新设计。


受访者

《中国企业家》:你常提到的自动波理论,最初源于哪里?

李惠森:起点是1997年。当时我们决定培养50位总经理,于是请来一位培训师,每三个月开一次课。有一次,他讲到老子《道德经》里领导的四个层次:最低层被人憎恨,第三层让人害怕,第二层是自然领袖,最高层是“无形”。我一听“无形”,就觉得特别好,如果达到无形,我不用亲自做,公司也能成功。回来后,我们立刻翻开《道德经》继续研究。

又学习了两三年后,2000年前后,我开始重读《道德经》。《道德经》是中国哲学,最高境界是“无形”,却没告诉你怎样达到。之后,我们就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去做各种测试,把好的方法留下来,不可行的淘汰。

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后来也被我写进了书里。当时我们找了一处温泉,高层团队一直待在水里互相交流,就这样一起泡了5个小时,身体都被泡得发白了。那5个小时里,我们一直在做背景分享,这时我们才发现,有些同事一起共事20年,却未必真正了解彼此的家庭状况,也未必真正认识这个人。

于是我率先示范,分享自己小时候的经历,甚至一些小秘密,随后大家逐一分享。5小时之后,整个团队的高信氛围一下子被点燃。我们觉得效果很好,就在全公司推广:所有员工分成小组,每年四次团建,每次两天一夜,专门做背景分享和团队建设。

有些同事最初跟我说:你请我回来是干活的,怎么老拉我们去玩?可两三次以后,他们慢慢发现,有了这个高信的氛围,后面做事速度反而快得多,这就是其中一个实例。

通过这样整整10年的摸索,最终把“自动波”领导模式总结出来。如今我们不再只盯着“无形”这两个字,而是把“无形领袖”的智慧拆解成六个关键内容:选对人才、高信氛围、高效团队、共同目标、有效授权、教练育才。把这六项全部做到位,威力就显现出来。

我们开始推行“自动波”一段时间后,还用“悟”的概念设计了一套课程,推出一个为期八天的工作坊。流程是:先集中学习两天,然后离开现场去练习,回来分享做了什么,再学一点新内容,再出去实践。通过不断练习、不断反思,在某一刻你就会突然有所突破,悟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的整套课程依照“学、做、教”循环设计:先学,再不断练习;课程结束后,再挑选学员回来担任讲师,形成闭环。

自动波最初只在内部推行,后来我们用直升机视角俯瞰,发现许多企业家都很痛苦、不爽,于是开始对外分享。有人担心这是秘密武器,怎能外泄?我们坚持分享,结果不断有人邀请我们上门辅导,于是顺势成立顾问公司,把方法输出给更多企业。

《中国企业家》:你提出“爽文化”并在公司内部推行,为什么会提出这个“爽文化”,应该很少有公司会设一个“爽指数”。

李惠森:我们常会问同事:如果用1到10分来衡量,把你的健康、家庭、工作状况综合起来,你的“爽指数”有几分?这个答案,现在可能是9分,但一个月后就可能降到5分了,这个时候上司就得跟进去了解,是健康、家庭还是工作出问题?若有人只给自己打2分,即使潜力再大也可能离职,因为他感到不爽。

我们说的“爽”,常常被人拿来对比“爽的加班”和“不爽的加班”:后者是被逼加班,前者是把个人使命和公司使命通过自动波合在一起,把“为什么”解开了,员工才会想干这件事。我们考虑千年愿景时,先问什么会变、什么不会变,“爽”就是不会变的需求。于是我们围绕“爽”大做研究:VC(风险投资基金)取名爽资本,物业叫爽物业,一整套“爽工程”由此展开。

我经常会问是公司在挑人才,还是人才在挑公司?其实更多时候是人才挑公司。因为人虽多,但真正人才少,所有公司都想招揽的真正人才为何选你,最终是看文化。因为薪酬、福利机制公司与公司之间都差不多,但这个人来不来,关键看你的文化有没有足够的吸引力,让他进来后觉得爽、能把才能发挥出来,只要这一点成立,他就会加入。这个看似简单的理念,我们视为企业管理中非常有效且重要的一环,如今所有设计都围绕它展开。

《中国企业家》:让员工“爽”其实很难,有时候就算多给钱、让他多赚钱,他也不见得真爽。

李惠森:“爽”跟钱并不完全挂钩。我刚才说,最重要的是帮他找出那个“为什么”——他为何要做这件事。当他找到自己的使命,并与公司使命对上,他就会干得很爽,你叫他停他都停不下来。这才是关键。

家族企业要“治未病”

《中国企业家》:你讲的“直升机思维”,现在我们就用直升机视角来看中国企业的家族治理,普遍看来,当前中国企业家族治理最容易犯的错误有哪些?

李惠森:十几年前,我们用直升机思维拉高视角后,就开始不只看自己了。2008年,我们成立了“家族企业群体事务部”,很多人问:这部门到底干什么?其实它服务的不是李锦记这一家企业,而是全中国所有家族企业。当年我们分家后再重聚所吃的苦,加之此后不少亲戚至今不再往来,使我们更坚定地站在整个群体的角度,立志不再让其他家族重蹈覆辙。

在中国,大多数民企都是家族企业,且贡献大量税收与就业,一旦传承失败,影响巨大,我们便意识到:第一代若传不好,已不只是自家兴衰,而上升到了宏大议题。于是便设立这个部门,专研如何让更多家族企业传得成、接得稳。

过去几十年,我们在外面观察不同家族的运作发现,很多家族在创始人阶段——第一代,他们最大的难题是“放手”:什么时候放、交给谁、怎么放,都不知道。关于这个问题,有一个欧洲老牌船运公司的故事,企业创始人九十多岁才跟儿子说:“我现在放手给你,你去干”,可儿子却回了一句,“我七十多了,也已经退休了,你现在才放手给我干?”

可见第一代往往因为太能干、太投入,经营企业是他唯一兴趣,结果一拖再拖,特别是股权该传给哪个儿子、传多少,更是敏感话题,大家避而不谈,等到有一天创始人突然不在了,期望各异的家族成员就会立刻起冲突,因为有人觉得应该多拿,有人坚持平均。因此我们很早就提出要“治未病”。

《中国企业家》:治未病,就是在病症暴发之前先把它解决掉?

李惠森: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我们目睹太多大家族往往两兄弟已经正面冲突,大哥站出来喊“现在我们成立家族委员会”,这个时候就太晚了,都“打”起来了还怎么成立。

《中国企业家》:所以,股权问题必须在继承发生前就解决?

李惠森:股权更重要。股权没有绝对的对错,平均可以,给其中一个人多一点也可以,最关键的是,对于“期望”这个东西要提前管理,怎么管,越早摊开讲、越早让每个人知道将来就这么办,期望就能提前管理,真到“分家”那一天,大家心里早已有数,就不会出乱子

但很多父亲就是只写了一个遗嘱,且平日也不讲,只有等他人一走才公布,结果又跟大家预想的不一样,这时就麻烦大了。第一代若沉默,第二代兄弟姐妹常因合作破裂开打,这又是一次危机,所以我们就要这些问题发生前,提前先营造愉快的氛围,树立一些共同目标。

李锦记在2002年成立家族委员会,在此之前,我跑遍全球去看不同家族企业怎么经营,因为我们已亲历第一代创业,第二代与第三代分家到后来的又统一,就觉得如果不再做点什么,历史肯定重演。

但其实光上课也是不行的,很多人在外面学完回家就说“要成立家族委员会”,这通常不会成功,因为你去学习了,但是其他人没有去,他们不知道该干什么啊。

所以当时我在外面学完后,我先买了一本《Generation to Generation》,把我们五兄妹聚在一起,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一起分享这本书,读完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成立家族委员会,然后我们五个人去找我父亲商议,结果他也觉得是一个好事情,说你们去干吧!于是我们就成立了家族委员会。所以2002年成立家族委员会时,我们第一年每三个月开一次会,一次4天,全年共16天。这段时间不谈企业,只谈家族。

《中国企业家》:这16天你们具体都谈些什么啊?

李惠森:这得回到自动波的领导模式。起初我们不谈“家族宪法”、不谈宏图,只做背景分享,一起打球、一起玩、一起做团建,先建立信任。信任有了,才谈使命、愿景、宏图,再谈我们的“家族宪法”。第一年我担任主席,第二年开始轮换制度,每人轮流做主席。为什么要每个人都做呢,因为主持七个人的家族委员会并不简单,可一旦当过主持人,再做成员时就知道如何支持继任者。从此我们就用这种方式轮流担当。

《中国企业家》:你们每年这16天的会议,之前是“家族事务”与“企业事务”严格分离,现在应该也会谈到一些公司的事情吧?

李惠森:起初确实不谈公司业务,所以家族委员会只谈更高层次的事项,尤其关乎股东和家庭的事务。每年16天的家族委员会会议采用轮值主持制。

最初10年只有我们五兄妹参与,大约10年后开始引入外部顾问,让各董事局和股东委员会都至少有两名独立成员参加。第三方的参与改变了讨论氛围,使对话更客观,也让我们能更全面地审视家族与企业事务。

《中国企业家》:家里人来往本来就多,可大家特意聚到会议室里,还要一本正经地开会,这感觉跟平时有什么不同?大家有精力尴尬期吗?

李惠森:不会尴尬。关键还是要把角色真正分开:在股东会议就谈股东的事,在家族会议就谈家族的事,在董事局就谈业务的事。大家得先习惯,一走进会议室,身份就切换成“董事局成员”,而不是“哥哥”或“爸爸”说了算。这是改变习惯的过程,没有这些平台就会乱套,谁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中国企业家》:李锦记的经验里,哪些具有普遍性、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哪些又是独有的,别人很难学习的?

李惠森:每个家族都各不相同,大家的价值观、追求不一样。但其实,家族不同阶段面对的难题其实差不多。比如第一代创始人不放手;第二代兄弟姐妹打起来、缺乏合作精神;到第三代没有家族治理体系,没有文化、价值观不清晰。

这些共性问题是相通的。只是每家价值观、初心不同,选择就不同,因此可以用这个角度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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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企业家》:其实最近很多企业出事,都是因为家族创始人还在第一代,就突然去世,后面的事一点没安排,结果整个企业跟着大受影响。

李惠森:太多了。核心就是一边攥着权力不放手,一边规矩又不清晰,各有各的期望,矛盾全挤在这儿。本来生意好好的,家里一出现问题,企业经营者一半的精力立刻被抽走,还得去应付那些突如其来的家族内部纠纷,原本发展很好的业务本身自然跟着受拖累。

《中国企业家》:实际上你是不鼓励在家族吃饭的时候谈工作的。当然,现在很多企业在传承中反而更倾向在饭桌上谈公事,觉得这样情和理可以综合一下,也是一种平衡方案,但我其实是这样理解这个问题的,情和理是没有办法完全分开的,特别是在家族企业当中;如果完全分开,也就失去了家族企业独有的优势,你认为真的能分开吗?

李惠森:我觉得能分开,我们也需要分开。也许不能做到100%分开,但首先应该做的是分开,你做不到100%分开,起码90%分开,或者50%分开,具体看情况,因为每个家庭都不一样,但大的方向应该是分开。如果不分开,情与理就讲不清楚——90%、50%还是10%,其实都落在“情”那杆秤上,要是90%的“情”搬进董事会,问题就大了。所以还是得分开,做不做得到就看每个家族自身了。

“延续1000年”:李锦记的家族治理核心

《中国企业家》:李锦记的家族治理是一个不断演化的过程?

李惠森:我觉得家族企业的治理过程必须不断演变,不能说2002年成立、20年前定下的结构就能延续到1000年,那是不可能的。面对不同情况,就要持续调整,所以这是一条需要不断改变的路。

进入第三阶段,我们把重点放在“软件”和“硬件”上:软件指文化、价值观,硬件指治理、制度、“家族宪法”等。面对同姓堂表兄弟,感情再深也要有制度,但单靠制度不够,还需软性的文化价值观支撑。因此现在大量时间投入这两方面,因为我们正从兄弟姐妹阶段迈向堂兄弟姐妹阶段。

《中国企业家》:这个阶段,其实是在打造一套系统型的能力?

李惠森:几年前,我们提出“延续1000年”的宏大目标。当时公司已有130年历史,我们提醒自己: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远。向外分享这个目标时,出现两种极端反应:有人笑说,“Sammy(李惠森),你疯了吧?明年怎样都未知,还谈千年?”也有人惊叹,“太棒了,我要参与,我能帮忙!”

总之,有了千年愿景,我们便开始多轮讨论:这1000年里可能发生什么问题?最后我们总结出几点,第一: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因此“家族宪法”规定,需经家族委员会75%以上成员同意,方可修改“家族宪法”条文,因为10年后、20年后、100年后,情况可能完全不同,所以我们要给未来留余地,让他们有权修改全部内容。

在此基础上,我们归纳出四个衡量成功的方向,称之为“四道”。第一道是多元化。许多家族企业靠一项传统业务起家,可千年之后这个行业可能都消失了,如果把所有资源押在单一产业,风险极高,可能就很难做到1000年了。

所以,我们提倡多元化。多元化也包括把我们的资产分布在不同的类别里。我们家族原本的思维模式偏重营运,因为我们习惯发明产品后自己经营,所以我们现在强调要在营运和投资之间取得平衡。不能全部自己做,也不能全部转成投资。我们看到很多家族只做投资,结果对事业没有感情,一旦分完钱就散伙。因此,我们觉得还是要保持营运与投资的平衡。

为此,我们制定了“七二一”多元化方向:70%资源投入主业,20%投入相关领域,10%投入全新领域。因为我们必须找到下一个增长引擎,谁也无法保证现有业务未来还能继续不断孕育新的可能性。

《中国企业家》:10%的比例其实并不高,看上去挺保守的。

李惠森:为什么是10%,第一,我们真的不想把比例提得很高。假如把10变成50,风险就太大,对1000年的经营愿景来说是很大的威胁。因为高风险可能带来高回报,但也可能突然之间全部归零,所以我们保持保守,现在看来这样的比例还是合理的。

第二就是low gearing,即低杠杆。低杠杆能大幅减轻企业因现金流紧张带来的压力,一个企业可以接受连亏几年,只要资金链没有断,未来还可以东山再起。我们在这方面比较保守,目前仍保持正现金流,同时也要增长。日本有六家千年企业,但很多是单一小餐馆,时间久可规模始终不大。但我们不仅要存续千年,规模也同步增长。

最后一点是关于文化、价值观与领导力的传承。1000年的目标其实是一种思维模式,并不是终点,而是每一年都要用“再往后1000年”的眼光看问题。我们几年前开始这样做,我个人觉得非常重要,因为没有人能活一千岁,这就会逼着我们把“我”变成“我们”,用长远视角来考虑所有事情。

《中国企业家》:这是要把视角放到更大的群体里,再反过来审视自己的角色,而不是只盯着自己。

李惠森:这就要回到“思利及人”。我们看到很多家族企业,如果没有“我们大于我”,就很难传承、很难延续。为什么?如果每个家族成员都想“我大于我们”,只顾自己的利益,还怎么传下去?这些话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我想分享一个故事。我们兄妹毕业后,除了姐姐外,大家都很快回公司。姐姐工作几年后就结婚了,随后离开公司十余年。父亲原本决定按四兄弟平均分股份,说“成绩你们四个做出来的”。姐姐回来时,父亲也想给她补一些股份,我姐姐却觉得那是兄弟们打拼的成果,自己拿太复杂,几次推辞。

我们四兄弟坐下来想:如果她没股份,姐姐的下一代就像脱离家族,那怎么行?于是我们一起找父亲和姐姐谈,最终改成五兄妹平均持有。这就是典型的“我们大于我”,在关键利益面前飞高看远,不为个人私利,而是为了家族事业的千年延续

《中国企业家》:所以你现在即使作为主席,股份其实跟大家一样。

李惠森:没有分别,我是服务于家族。

《中国企业家》:可对非家族企业来说,股份平均化常被看作灾难,必须有个绝对大股东。

李惠森:这正好回应“家族企业有什么好处”——其中一个好处是“有主人的企业”。股权一旦分散,好像就找不到主人。当然,每种企业都有优劣,而且家族企业之间也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

《中国企业家》:怎么理解你们最近推出的V&L变革(V是Values,价值观,L是Leadership,领导力,V&L也就是价值观和领导力)?

李惠森:对,我认为这归根结底还是把“为什么”想清楚了。只要“为什么”有了答案,中途遇到什么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你也不会轻易放弃,因为这件事在你心里很有意义。

千万别小看这1000年的愿景,它提出来以后,已经改变了很多我们的决定。比如,如果没有“1000年”这个目标,我们根本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去琢磨股权架构、治理机制这些东西。也正因为要长期存续,我们不能只顾眼前赚快钱,因为短期成功很容易,可一旦拉到长期,要考虑的维度就大幅扩展。

跟很多上市公司相比,我们的“1000年”视角让决策节奏大不相同。上市公司的CEO往往不知道自己能干多久,于是只求当年业绩亮眼,而把终点设在千年,我们就会为未来投资,哪怕前期回报慢、孵化期长,这种差异非常现实。

《中国企业家》:李锦记提出了千年愿景,当把时间维度拉到1000年时,血缘关系其实已经越来越淡。在这种情况下,维持一个家族企业的意义是什么?因为1000年后,这个家族企业可能已有上千人,彼此都不认识了。

李惠森:我们前几个星期去了欧洲考察,拜访了三家百年以上的家族企业,其中一家已有三百多年历史,他们早已经历了堂兄弟姐妹几代同堂的阶段,我们从他们身上既学到该做的,也学到不该做的。

回到刚才你说的,我认为有一点很关键:当企业传到多代时“higher purpose(使命)、vision(愿景)”,也就是使命与宏图非常重要,为什么?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如果搞不清楚,大家缺乏共同目标,就会问“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没有共同目标,事业就很难传承下去。

所以我们现在不断重新梳理。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股权、治理系统、方方面面全部重新拿出来看,还有哪些必须立刻补做、立刻调整,我们正处在这一阶段。但使命与宏图很重要,这就是一种凝聚力。

《中国企业家》:很多问题的答案也许只能在发展过程中逐步浮现。那么,如果让你来概括李锦记当前家族治理的特点,你会怎么描述?

李惠森:我觉得是关于我们的“1000年”。在我们的宏图里就要提出:怎样让企业成为最受人信赖,让世界更健康、更快乐,并延续千年的企业。

《中国企业家》:目前来看,李锦记这套家族治理体系,包括“家族宪法”,这中间最大的风险或挑战是什么?这套治理架构还可能往哪个方向进一步演进?因为过去20年也在不断变化。

李惠森:我还是得说,我们现在有点像打完四圈麻将重新洗牌,推倒重来。当前状态是几乎从零开始再思考。或许有人觉得二十多年已经搭建好完整框架,但即使最基础的部分已经具备,放在1000年的时间尺度上,仍有很大差距,所以必须清零再设计,我们要抱着1000年的目标进行底线思维的准备,提前规划各种可能的情况。

我感觉一场“完美风暴”或许即将来临,所以要一方面备战,另一方面看清外部形势。尤其站在1000年角度,产业和投资策略该怎么定?我现在没有答案,但我们确实花时间在寻找、在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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