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底，硅谷多家科技公司在年度财报和内部管理系统中，做出了一项标志性调整：AI代理被与人类员工一并纳入“劳动力效率指标”。在组织结构图里，它们不再被归为IT资产，而是被明确标注为可配置、可扩容、可考核的生产要素。这意味着，企业第一次在制度层面承认：一部分工作，已经系统性地脱离了人类劳动。一个更本质的变化随之浮现——我们正在进入一个由数字劳动力主导的新生产阶段。

2011年，网景（Netscape）联合创始人Marc Andreessen写下那句后来被反复引用的话：“软件正在吞噬世界。”在当时，它更像预言，甚至略显夸张。但14年后的今天，这个判断已经不够用了。也许我们需要改写为：“数字劳动力正在重塑世界。”

如今，世界正被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技术力量所重塑。它不是静止的代码，而是会“工作的代码”。Salesforce首席执行官Marc Benioff在一次公开演讲中直言：“我们已经不再是信息管理的公司，而是全球领先的数字劳动力提供者。”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锣，敲出了技术进化的下一节拍。

Benioff在接受CNBC采访时还补充说：“下一波浪潮将是技术史上最大、最激动人心的一波浪潮，那就是向数字劳动力的转变。”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可能是“Salesforce最后一位只管理人类的首席执行官”。

数字劳动力没有工号，却在各大企业日夜奔忙；它一直在岗，能在凌晨三点自动回复客户、提交报表、优化库存。它正在成为企业的“第二条人力曲线”。但它究竟是什么？它凭什么能替代人类承担复杂而关键的任务？它如何颠覆传统的工作方式？它为何在今天这个时间点，成为下一轮生产力跃迁的核心？我们在讨论上述问题的同时，也是在拆解这个正在发生的未来。

数字劳动力：一个崭新的“劳动力市场”

过去，我们对劳动力的理解始终围绕着人类展开。劳动力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铁匠在火炉边挥汗如雨，工人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白领在写字楼里敲打键盘、翻阅文件。形式虽在变化，本质始终相同：人类肩负着推动经济前进的重任。而现在，一个看不见的新物种正在企业内部悄然生长。它没有工位，没有名片，也不会打卡。你却能在客服系统、销售平台、数据后台，甚至自动生成的月度报告中，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就是数字劳动力。

简单来说，数字劳动力指的是由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自主AI代理，它们能够在企业内部充当“虚拟员工”，执行从客服到销售支持、从数据分析到自动化报告生成等一系列任务。它不只是简单的流程自动化，而是一种具备自主学习与决策能力的协作智能。它是劳动力的一种全新形态，一个技术与劳动融合而生的中间物种。

Benioff在发布会上描绘过一个生动的场景：某国际奢侈品牌，过去雇佣上千名客服，应对全球客户的提问、抱怨与犹豫。但现在呢？仅用约300个AI代理，就完成了同等工作量，效率更高、投诉更少。它们不请假，不情绪化，还能读懂你的语气，在你快要放弃购物时说出恰到好处的一句话，把你拉回来。

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技术升级，而是对“劳动力定义”的解构。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劳动力从碳基生物的生理限制中解放出来，从血肉、情绪、昼夜和疲惫中释放出来。数字劳动力，不困、不怒、不睡觉，它的燃料是算力。

长期以来，销售和服务的核心始终是人。一个优秀的销售代表，本质上是一台“行走的CRM”，靠经验判断进退节奏。而Salesforce等企业开发的CRM软件，不过是为他增添了一个工具，辅助他，却不替代他。可今天，工具开始说话了，开始签字了。数字劳动力的出现，不再是给人打下手，而是开始“接手”这份工作。Benioff称之为“颠覆性迁移”，即从“人类驱动的效率工具”到“AI主导的工作流程”。企业不再依赖招聘和培训来提升产能，而是像采购服务器一样，买进一批AI代理。这不是“增强员工”，而是“重构员工”。

Salesforce等公司因此不再只是出售工具，而是直接出售“劳动力”。在销售流程中，从潜客识别、话术生成、定价判断到自动报价，AI代理可以一气呵成。过去是人带着系统跑，现在是系统自行运转，人类只需在关键节点介入。数字劳动力的意义，也远不止降本提效，它改变了企业的底层结构。它是新时代的“生产资料”，不属于某个岗位，而是整个组织架构的“新骨骼”。

数字劳动力的广泛应用

在零售业，它是“无形售货员”。你打开网页，点开一款毛衣，几分钟后它便出现在你的社交媒体广告中；你犹豫未下单，三天后它以打折价重回你的视线。这不是巧合，而是AI代理在你背后悄然工作：分析浏览轨迹，判断心理节奏，预测行为倾向。AI代理扮演“无形的店员”，不仅引导客户下单，还能即时响应问题。

沃尔玛的AI代理被内部员工称作“隐形仓库经理”。它可以实时分析全球2.3亿用户的购物车，为每一件商品预判命运。在圣诞季，它把销售预测从几天压缩到几分钟，几乎消灭了库存积压。它没有人类仓管员的经验，但比任何经验更快。

在医院，它是“懂行的秘书”。英国国家健康服务体系（NHS）引入AI代理后，医生的病例清单开始发生微妙变化：最紧急的总是排在最上，冗余的信息被自动裁剪。一个医生说：“它不像助手，更像一个既懂医疗又懂我的秘书。”

更惊人的，是它在癌症治疗中的表现。在某肿瘤科中心，AI代理能够分析患者过去三年的病史，动态生成放疗方案，并在每次治疗前微调参数，确保精确的剂量和定位，大幅提升了疗效。

在金融业，它是“冷静的分析师”。过去，贷款审批靠的是老分析师的直觉与红线意识。但如今，AI代理接管了这份“看人下菜碟”的工作。Agentforce为一家欧洲银行部署的代理，每分钟处理上百份申请，将贷款审批时间从一周缩短至几分钟，同时不良贷款率降低了20%。更重要的是：它不带情绪，不吃回扣，不会因为客户说话有口音就调低信用评级。

在制造业，它成了“数字眼睛”。波音在其复合材料装配线上引入AI代理进行缺陷识别，准确率提升至99.6%。这不再是“机器辅助工人”，而是“AI监督机器”，生产线上的主控权，正在从人类眼睛转向数字神经。

从“工具”到“伙伴”：工作的新定义

Benioff在演讲中反复强调：“AI代理不是工具，而是协作者。”不少人一听觉得言重了，一个不会开会、不会鼓掌的程序，怎么能算同事？但也许，我们对“协作”的理解，本就过于狭隘。想象这样一个会议室：三位营销同事正为一场新品发布熬夜头脑风暴，而房间里还有第四个“人”——AI代理。它根据过往案例自动生成了十种文案初稿。人类的灵感则在它的基础上继续推演、删改、合并、再试错。最终产出的广告，准确击中受众心理。可你已经分不清，哪一句是人写的，哪一句是AI写的。

这让人想起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的经典论述：“技术不是能力的外在化，而是人类能力的延展。”数字劳动力的真正意义，不在于替代，而在于拓宽我们工作边界的可能性。就像显微镜拓宽了人类对细胞的理解，AI也许正拓宽我们对“协作”二字的认知。

挑战与忧虑：数字劳动力的未来困局

当然，没有一场工业革命是没有代价的，数字劳动力也不例外。它带来的，不只是效率、速度与利润，还有新一轮的伦理困局。

最先暴露出来的，是“算法的偏见”，AI真的“中立”吗？某招聘平台的AI代理，被曝在筛选简历时大幅降低女性候选人的通过率。原因是它的训练数据来自过去五年的录用记录，而那些记录，本就偏向男性。数据没有恶意，但系统性地放大了旧世界的不公。英国一所医院使用AI进行初步分诊，结果显示，对黑人患者的疼痛等级估算长期偏低，导致治疗延误率上升了17%。它不会歧视，但它学得很快，连偏见也一并学会了。

紧随其后的，是失业的阴影。在印度，某大型外包公司裁撤了40%的客服岗位，用AI代理取而代之，街头爆发罢工。而麦肯锡的预测更令人不安：全球将有2.8亿个白领岗位面临自动化威胁，其中法律文员、财务分析师等职业的替代率超70%。

还有那只看不见的 Leviathan（利维坦），正悄悄地游动在数据深海中。为了让AI更聪明，我们交出了更多隐私。一家电商公司通过分析鼠标轨迹、打字节奏、浏览停留时间，判断出用户是否可能患有抑郁症，进而精准推送药品广告。波士顿动力的巡检机器人，则在同步收集员工的步态与停留区域，用于评估“工作投入度”。这是监控吗？还是行为剖析？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的。

面对这些问题，Salesforce采取了一种积极的姿态。他们在Agentforce中引入了“可解释性AI”架构——每一次AI决策，都必须有迹可循。为什么推荐这个客户？为什么拒绝那个申请？这不是“把AI管起来”那么简单，而是让技术在透明之下运行，在规则之中前进。更重要的是，Salesforce正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IEEE等国际机构合作，试图推动建立一套适用于全球的“数字劳动力伦理准则”。

技术的边界在哪里？

最后，让我们回到那个老问题：技术的边界在哪里？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曾说：“科技的作用不止于工具的进步，更在于思维的革命。”数字劳动力的诞生，或许正是对这句话的最好诠释。它悄悄接管了工作，却又让我们第一次真正开始反思“什么是工作”。它不是工具，也不是敌人，而是一面镜子，让我们照见自身的局限，也照见自身的潜力。

也许未来的历史学家会写下这样一句话：21世纪中叶，人类完成了从“碳基独舞”到“硅碳共舞”的文明转型。而此刻的我们，正站在舞池边缘——是怯场退缩，还是纵身跃入这场注定改变命运的华尔兹？

（作者胡逸为数据工作者，著有《未来可期：与人工智能同行》一书）

胡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