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显微故事,作者 | 乔宇森,编辑 | 卓然
“做一对一,一节课2000多!”
“是真的,我朋友的老婆,这个暑假就赚了20万。”
“独立老师太爽了,三年就在上海买房买车。”
在社交媒体上,关于一对一私人家教(以下简称“一对一”)高收入的言论不绝于耳,甚至不少言论将其描绘为一个“躺赚”的行业。
一对一,是不隶属于任何学校和教育机构,通过线上预约,线下授课的方式,凭借自身能力招收学生,教书育人的教师群体。
2021年“双减”政策出台,剑指义务教育阶段的补习补习机构后,大量机构倒闭后,不少原教培行业的从业人员选择成为义务阶段学科类一对一私人家教。
由于不属于机构、且不需要依靠机构缴纳课时费、且依靠口碑教学,很长一段时间里依靠1对1或者小班教学的独立老师,他们瓜分了原本的“培优”市场、通过朋友圈、人脉、网络招生,维持着课外补习班市场的运转。
“确实,这个行业不差钱,但却是个典型的二八法则行业”,从业者刘晋说,不像许多机构有能力做推广 ,大部分独立老师的生源来自于口碑相传,“20%名师垄断了行业里80%的收入,80%的名师只能瓜分20%的市场。
和偶像、自媒体行业一样,独立老师必须获得“流量”的支持,才能慢慢熬出头,因此大部分从业者只维持“温饱”水平,等待一个“出名”梦。
另一方面,2023年教育部发布《校外培训行政处罚暂行办法》,第十八条明确规定“任何自然人和法人或者其他组织都不得在校外举办培训机构”后,义务教育阶段的独立老师彻底成为“影子下”的职业。
他们不能公开招揽客户,还要竭尽全力去招揽生源,因此有从业者发出感慨,“我们明明在因材施教,却得不到尊重”。
带着对这个职业的好奇,本期显微故事找到了独立老师。
一方面是庞大的学生群体,和愿意掏钱的家长,以及高收入,一边是获得不了职业认可的职业本身,这群从业者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迷茫。
与此同时,因选拔性考试存在,独立老师又是一个不可能消失的行业,这些老师也在等待下一个天明。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暑假即将到来,刘晋感到十分期待。
“今年暑假一定是个旺季”,这是2021年“双减”以来,刘晋第一次感觉到“轻松”的假期。
当然,这个轻松并不是指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今年暑假,刘晋每天工作时间超12小时,月收入突破5万元,达到从业经历的最高峰,家长和孩子们渴求的眼神让他感受了久违的尊重。
27岁的刘晋是上海一名教授小学英语的独立英语老师,外界更习惯的叫法是“小学英语培优老师”。2019年大学毕业后,刘晋进入当时如日中天的教培行业工作,成为了一名K12领域的英语老师。
2021年“双减”后,整个教培行业遭受重大冲击,刘晋顺势做起了不依附于任何机构的独立老师,教授KET和PET课程。
靠着做独立老师,刘晋的收入也稳定在每月2万元左右,是同龄人当中的“高收入群体”。
但很长一段时间,刘晋形容自己“像是地下室的老鼠,不能见光”,甚至在遇到一些事时,没办法维护自己的权利——去年刘晋打算将自己1对3的小课之外,开设为单位时间更赚钱的班课经营,便托朋友找到了一块场地改装成教室。
由于双减严管,刘晋办不下培训班的经营执照,签合同时刘晋没敢在合同里注明租赁用途。
图 | 租一个场地、摆上几张桌椅,“教室”就搭建完毕
因此当房东找上门要收回场地另做他用时,刘晋不得不妥协,“押金、装修花了几万元,我连赔偿都不敢开口谈。”
刘晋叹气道,“双减之后,夹起尾巴做人,是我们独立老师的常态。”
感觉自己见不得光的还有乔念雨。
30岁的乔念雨在三线城市做初中英语独立老师,她带了13个学生,在家里进行1对3的小班教学。“双减”规定,中小学生工作日不得补习,乔念雨在开学后每周“做二(双休)休五”,就连“旺季”寒暑假也不过每天三个班次的课,“比起以前,课时真是少太多了。”
靠着稳定的生源,乔念雨每个月到手超过7000元,远超当地月均5000元的收入。
由于独立老师时间自由、收入高,乔念雨的丈夫也辞去了地产行业的工作,拿出10年前考出的教师资格证,带初中数学、物理、化学三门课程,月收入约1.5万元。
夫妻俩每月到手收入超过2万元,寒暑假旺季时接近4万元,却对自己工作闭口不谈。
甚至连发朋友圈“招生”时,乔念雨都要再三斟酌,以免流露出“补习”的字样后,成为被举报的“素材”。
“实在是被举报怕了”,乔念雨身边有好几位“独立老师”因举报被处罚,甚至吊销了教师资格证,她不敢“高调”亮出身份。
“我们不比老师轻松,是在真正的因材施教,但享受不到老师的待遇”,吴可有些愤懑不平。
吴可在安徽做初中数学独立老师,她带了10多个学生。学生们水平不一,吴可需要对他们进行个性化的辅导,经常需要备课到两三点,然后再根据学生的时间安排上课时间。
“有规定要求,学校、机构最晚8点30结束托管,事实上学生可能晚上9点才有时间上课,我们独立老师也得出现”,空闲时间,吴可还要大量做题,保持着题感。
她的书桌上,堆满了写过的卷子。
图 | 刷题是独立老师们的“常态”
相比之下,做高中物理老师的Linda身份“光明”地多。“双减”对高中阶段没有明确的规定,加上高中学科补习门槛更高,从业和竞争压力小,Linda可以对外说自己是做高中物理辅导的独立老师,“不过大部分人并不了解这个职业”。
有些重点学校的内部复习资料外界不流通,为了拿到一手消息,Linda还需要穿梭在各种“研讨会”和学习群里。
某次“研讨”会上,有同行得知Linda“独立老师”的身份后,之后露出的意味深长的表情,“对方鼓励我说现在考编不容易,如果进不了好高中,考初中也一样,言下之意做独立老师低人一等”。
不能“见光”、不被承认,是每个培优独立老师的日常。
“早些年立老师还是很赚钱的。”乔念雨回忆,她称“干独立老师也是教培人创业的第一步”。
2016年乔念雨刚进入教培这行时,在教培机构工作的同事都在计划攒点口碑后去出单干,就连她任职的公司的老板,都是大学时兼职干家教,然后干独立老师攒下偌大家业的。
2021年的双减则被许多老师视为“创业契机”。“双减”政策对义务阶段的课外培优机构做了严格规定,许多机构倒闭,由于独立老师因不属于机构,反而成了“三不管”群体。
“当时朋友圈里都是教培人顺势发自己招生广告的”,刘晋回忆说,当时都不认为“双减”政策会大费周章管到个人头上,而且没有机构从中抽课时费了 ,老师们更有势头了。
直到去年形势发生了变化。2023年10月15日,教育部发布《校外培训行政处罚暂行办法》的堵上了”独立老师”的漏洞。
《暂行办法规定》中规定,任何自然人和法人或者其他组织都不得在校外举办培训机构,被发现后需要退还学费,以及对举办者处违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罚款”。
图 | 出台的文件
《校外培训行政处罚暂行办法》的施行,也标志着“独立老师”补课行为违规。
眼瞅着各地开始严查独立老师补课行为,做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补课的独立老师们才开始“低调”起来,但刘晋身边改行的人并不多。
“中国补课文化源远流长,都知道取缔不了,所以没人愿意顶风作案,都选择了闷声发大财”,刘晋解释说,他身边不少“资历深”的名师,每月收入依旧维持在几万元水准,时不时还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
“目前我们独立老师都是看‘天’吃饭的。”乔念雨说,口中的“天”除了政策,还指执法机构和被视为“上帝”的家长们。
乔念雨解释,她身边不少带学生比较多的独立老师,为了省钱省事,会在民居或者城中村私房中租赁房子当教室,学生们进进出出目标显眼,执法机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图 | 民居里的“教室”
“这些地方消防措施薄弱,存在安全隐患,最近火灾频发,一旦上面要求排查,那这些独立老师完全干不下去了。”
图 | 江西火灾事件后,各地严查消防,独立老师人心惶惶
此外独立老师收入不交税、没有稳定的五险一金等保障,也是压在从业者心上的石头。
因义务教育学科类独立老师的身份尴尬,在面对家长时独立老师们也非常被动。
“不能大张旗鼓招生,年轻老师又生源有限,所以不能挑家长,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家长。”
吴可就曾遇到过一名转介绍的家长,对方送孩子来补课时,吴可指出了孩子基础薄弱,需要长周期针对性补课来提升,却被家长以“孩子很聪明”的说辞敷衍过去。
迫于生存压力,吴可收下了这名学生,并花费巨大心力教育孩子,可孩子期末成绩提升不如预期,家长嚷嚷着要求退还学费。
最后是转介绍的家长从中斡旋,吴可退还了部分学费这件事才得以解决,“一算账,等于自己倒贴了不少钱。”
而吴可的同行中,有一名独立老师因上课太好,所带的学生成绩进步巨大,被其他家长偷偷举报后,离开了本行业的。
“总之,因为没有合理的身份,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跌倒,也没办法维护自己的权益。”吴可说。
但吴可也承认,独立老师不像公办老师,有那么多限制,做出一点名气后,确实收入很高,“所以自己才愿意熬着。”
她想搏一个未来。
和机构一样,独立老师的收入大头来自于学费,学生越多、课时越多,独立老师的收入将越高。
“二八法则”在独立老师行业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独立老师看上去人人都能做,但实际存在很高的门槛”,吴可说的门槛叫做“人脉”。
吴可解释,学科类补习存在周期性,学生升学之后如果老师没有招到足够的学生,收入将直线下降,因此独立老师作为一份职业想要维持下去,就需要源源不断地学生。
此前她见过许多“招生”的手段,比如制定课包、放缓教学进度、提前预售学费后不予退费、或者夸大宣传,“独立老师就是一整个机构,那些套路,都被原封不动的搬迁到了独立老师的行业。”
独立老师这份职业变得“不能见光”后,部分独立老师们不敢高调招生,主要途径变成依靠家长转介绍,“家长们都希望自己孩子好,别的孩子成绩不好,自然不会将老师分享出去”,吴可说。
因此很多“独立老师”趁着信息不对称开始营销自己名气,推出低价课程吸引许多家长;并且在教学上偷工减料,“不去给孩子把知识点讲透,而是讲怎么做题”。
由于“双减”规定学校期末考试要“减负”,且不会公布排名,许多家长并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真实情况,直到大考来临时家长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但那时一切都晚了”。
吴可有些无奈,“认真教学的老师反而难以招生。”
另一方面,家长们在找独立老师时,会更看重老师的教学经验、成绩,新教师刚入行时没有成绩、没有学生,无法证明自己。
除了仔细备课、四处搜罗资料之外,不少新入行的独立老师选择接受家长的不平等条约,以“先教学再付学费”的模式来教学。结果许多家长在补完课后,以各种理由不支付学费。
吴可就曾遇到过这样的家长。那时她刚从外地回到家乡做独立老师,“两地教材不一样,家长质疑我能力”,年轻气盛的吴可就同意了先上一段时间课再付学费的模式。
图 | 网友晒出的家中一对一老师在对孩子进行辅导
期末孩子成绩提升,家长却否认是吴可的功劳,认为是孩子“开窍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吴可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境地。
“我们这个行业,老师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心理问题”,从业这几年,吴可看到许多抱着教学热情入行的老师铩羽而归,“他们没赚到钱,还要自己承担年年上涨的社保,着实太困难了。
但“二八法则”却吸引着刘晋这样已经在行业站稳脚跟的“资深”老师。
在刘晋看来,“独立老师是一份最透明,又最不透明的工。”职业透明在于老师的“价值”可以体现在分数上,口碑极其容易积攒;不透明则来源于收费,可以由老师自己制定,“只要做出名气后,就不愁没人买,这是为数不多普通人能够逆袭的行业”。
以他所在的上海为例,初升高会实行“分流”,大约只有50%的学生能升入高中。为了让孩子能升入好学校,许多家长会在各自的圈子里打听“名师”补课。
有口碑的独立老师带的学生有限,每小时收费能到千元,还需要熟人介绍、提前预约。
不少家长为了抢占先机,会提前1年组团报老师的课程,然后买断老师对应的时间以免其他学生上课。往往是今年的考试还没结束,第二年即将考试的学生和家长已再等候了。
“这样的独立老师不愁学生,还可以挑选生源,有很高话语权,也更安全”,刘晋说,“能付起这个补课费的家长往往都很有能耐,能确保老师不被举报。”
“只要熬过最初的阶段就好了。”刘晋信心满满。
在沟通中,许多独立老师都表达过想转行的念头。
被追问为何不转行时,大家不约而同提到“离不开”。
一般来说,独立老师有条出路,一条去机构任职,一条是在本行业继续“熬”资历增加课时费,最后一条则是转行,去公立学校或者其他行业。
随着“双减”推行,如今第一、二条路出路不比独立老师强,“机构抽成后,到手不如自己单干”,因此无数独立老师曾押宝第三条道路。
作为师范生,吴可是喜欢教学的,并且在学校时就考下了高中教师资格证,“进入公立学校并不容易。公立高中有升学压力,对老师教学、毕业院校要求都很高,我这样的普通师范生进不去;小学、初中考编难。”
吴可解释,回到老家后,她一直在备考,由于教师编竞争激烈,迟迟没能上岸。
吴可也尝试过去私立学校教书,在里面上了几天班后,就因受不了学校的氛围辞职。在彻底“上岸”前,独立老师是吴可能兼顾理想和生活的工作。
对于乔念雨来说,独立老师是她在这座三线城市里,能找到的最好出路。
乔念雨是一名二胎妈妈,她自己父母离异各自有家庭,丈夫父母年事已高,均无法帮忙带孩子,“我需要一份自由的工作照顾家庭”。
思来想去,只有独立老师满足她的需求,“不然呢,我还能做什么?微商或者保险?”她摇摇头,“我不想过手心向上的日子。”
刘晋尝试过换行业。去年“独立老师”不合规对之后,深感行业风雨飘摇的刘晋,特地制作了全新简历,随后投了上百个岗位,回复却寥寥无几,为数不多发来面试邀请的公司,工资集中在万元左右。
刘晋接受不了这个落差,他分析了自己的劣势道,“上海落户政策改变后,能留下的都是高学历人才,好的工作我够不上,够得上的工作工资低”。思索再三后,他决定留在本行业,不再思考“合规”和“未来”。
“我们普通人,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刘晋疲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