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投入大,又难。从赚钱角度上讲,也不是太赚钱。”
文丨王与桐
编辑丨宋玮
飞书或许不是一个人人熟知的名字,离开一二线城市,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它和抖音出自同一个集团。但它的客户却几乎包围了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小米、理想、小鹏、蔚来、泡泡玛特、蜜雪冰城、霸王茶姬——甚至胖东来在抖音上晒出的日营收截图,也来自飞书。
这个在字节跳动内部孵化、曾名为 Lark 的企业协作平台,起源于一封邮件。2016 年,当时还是字节跳动 HRVP 的谢欣,给张一鸣发了一封邮件,提出要给这家有 1200 名员工的公司做一套好用的办公工具。那年年底,10 人的 Lark 立项。
从一个内部的效率工具起步,飞书用了四年时间打磨,2020 年才正式对外开放;又花了三四年,逐渐从 “叫好不叫座”、只有钉钉日活 1/10 的产品,成为今天被很多企业选择的协同软件代表。
7 月 9 日飞书举办发布会,推出一系列围绕 AI 打造的新产品:知识问答、AI 会议纪要、Aily 智能助手、飞书妙搭等,这些产品大多围绕组织内的真实使用场景展开。比如知识问答,作为基于企业内部真实知识沉淀的 AI 问答工具,其使用前提是企业得先有足够多的聊天记录、文档、会议纪要等信息沉淀,而这正是飞书客户的特点——内容密集,用得越多,答得越准。
谢欣告诉我们,知识问答远不是豆包和 DeepSeek 加一层壳那么简单。企业内部的信息复杂、量大且敏感,要实现快速准确的问答,飞书必须重建一个面向企业的 “搜索引擎”,同时还要处理细致的权限控制——同样的问题,不同角色看到的答案不同。这背后是 18 个月的底层研发投入。
飞书知识问答改变的是企业里找信息的方式,让问人、翻文档这件事变成了随问随答的即时体验。类似的改变还在发生,比如在升级 AI 表格后,多维表格具备了更快、更自动化的系统搭建能力;比如 AI 会议纪要,能自动总结会议内容、识别发言人,从而让每场会议都变成企业的数字资产。
在这次发布会前夕,我们见到了飞书 CEO 谢欣。他很少接受采访,也很少在交谈中讲宏大的愿景、天花乱坠的产品性能。他说他不算好销售,但他也不认同拿飞书的投入产出和抖音比较。
外界一直在问:飞书招这么多人到底在干嘛?
他说:“目标不一样,投入就不一样。” 在他们刚对外时,飞书的人数就超过了钉钉。在他看来,钉钉想做的是 “一个规模很大、用户量很多的 B 端产品”;飞书想做的,是下一代 Office,而 Office 有上万人。
“飞书的增长是平稳的,不是暴涨。To B 产品就是靠积累。” 谢欣说。或许飞书不需要那么多 “炸裂”“变天” 的功能,它关注的不是一时的亏损或 ROI,而是更长远的目标——让人们的工作方式,真正变得不一样。
“不是每件事都要用人数和收入去衡量”
晚点:我们之前采访钉钉前 CEO 叶军和金山办公 CEO 章庆元时,他们都问了同一个问题——飞书到底招这么多人在干嘛?媒体曾说你们有上万人,实际当时是五六千人,现在你们也有三四千人。
谢欣:飞书人多吗?你们知道微软 Office 有多少人么?上万人。
晚点:当时钉钉可能只有几百人。
谢欣:大家目标不一样,所以投入不同。
但我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我们有一万人,我们有个群,里面有很多别的部门的人在,岗位、部门调整后也不会给他们踢出去,所以那个群有很多人,但也没有一万人。
晚点:2023 年初,梁汝波在全员会上提到,飞书研发投入不亚于抖音和 TikTok,但是 ROI 不是很划算。现在集团还有这样的声音吗?
谢欣:价值不同,不是每件事都要用人数和收入去衡量的。
我刚好用飞书的 “知识问答” 问了一下这个问题,梁汝波原文是:“公司对火山引擎和 Lark 的研发投入不低于抖音或 TikTok,现在看 ROI 其实不是很划算。”
媒体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其实还有后半句:“做好企业服务,对公司成为一家好的科技公司很重要,要保持技术或管理理念实践方面的竞争力,探索技术服务是关键。”
晚点:你觉得在字节的体系里,飞书可以保持更慢的节奏吗?字节之前尝试又放弃了很多和移动互联网不同的业务,比如 PICO、大力教育等。怎么衡量组织效率?
谢欣:我觉得不能叫 “更慢”,是更长。我们的收入、增长,比中国任何一家 SaaS 公司都快。相对 to C 的爆发,to B 本来就是长周期、持续累加的行业。
如果要跟抖音比,中国几乎所有公司都更慢;飞书、火山的投入产出比跟抖音比也是绝对不划算的,长期也比不过。
晚点:人效也不划算。
谢欣:那肯定是。我想说的是,我们作为一家创新的科技公司,先进的工作方式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此前我们已经使用了中国所有的办公工具,我们用过钉钉,用过企微,用过几乎所有的,我们后来自己做,是因为找不到好的工具,我们出发时,就不是从 ROI 来考虑的。
而且 Office 这个领域,对于后进入者,其实都是一个不太赚钱的事情,赚钱是很难的。
晚点:你们现在还有亏损压力吗?扭亏对你来说是重要的事情吗?
谢欣:我们最关注的还是长期目标和天花板,而不是眼前是否亏损或者 ROI 高不高。我们的目标是让工作方式变得更先进,真正带来长期的大价值。
晚点:这个长期,是多长?
谢欣:今天我看的 “长期” 是 2030 年,也是正式对外 10 年的时间。
我们做的是 to B 产品,和爆发类的 to C 产品相比,to B 就是长周期、持续累加的过程。如果我们看微软,看 Office,它借助了时代的红利,还花了那么久。
在飞书早期,我们想的是先拿下那些新兴公司,觉得他们迟早会取代传统企业成为主流。但后来回头一看,过去十年里,那些老牌公司占全球 GDP 的收入比例还是非常大的。
这件事也让我意识到,我们不能只拿下这些新的优秀的公司,还要去拿下那些老的大的公司。
晚点:有什么大客户是你一直想拿但没拿下来的?
谢欣:还是有的,比如京东,我们跟京东接触过,但是后来京东自己停止了对外选型的动作。
晚点:其他的大互联网公司,比如美团、拼多多呢?
谢欣:大互联网公司,还是比较难拿下的,他们有开发能力,会自己做工具,也不在乎几百万几千万的投入。
我有时跟人讲着玩,如果飞书、钉钉、企微不是我们三家公司做的,而是三家独立创业公司做的,那么字节、阿里、腾讯会选择哪个产品作为自己的办公工具?
晚点:好问题。我觉得腾讯的选择应该很有趣。
谢欣:从我的角度,我觉得要选飞书。但这我只是自己觉得,也没有什么价值(笑)。
晚点:比亚迪、宁德时代这样的制造业大公司,为什么拿不下来?比亚迪有一个智能化研究院在用飞书,但整体还是在用企微;宁德时代则是在用钉钉。
谢欣:宁德时代还挺可惜的,疫情时我去拜访,但我都到了,他们老板突然不舒服,不能见人了,就没有见成。
晚点:你觉得自己算一个好销售吗?
谢欣:我不算吧。
晚点:大企业对高度定制化的需求更明确,你们是否考虑满足这部分需求?
谢欣:大企业确实是这样,但它也不是绝对的。比如说极少有大企业自己做电脑,极少。我们用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电脑。这意味着,如果你的产品边界定义够好,又有足够深的技术含量,大客户的定制化需求就会变弱。
晚点:去年还有不少人评价飞书是 “叫好不叫座” 的产品,但很快从汽车到消费品客户,都在全面接入飞书,飞书有爆发时刻吗,它是如何到来的?
谢欣:我们内部看数据,飞书一直在比较平稳地增长的。只是 to B 产品的积累效应比较强,外界关注往往是在某个节点突然显现出来。
晚点:你觉得飞书的发展过程中,走过哪些弯路?
谢欣:我觉得起步阶段还是考虑不够深。比如我们现在的产品形态对中国用户挺友好,但放到全球视角看,抽象层次还不够高,在海外影响力也不够大。回头看,当时应该同时考虑国内和海外两个市场。
晚点:为什么这个形态不适合海外市场?
谢欣:市场玩家不同。在中国,我们的对手是钉钉、企微;可到海外,对手就是微软 Office 全家桶、Google Workspace。你在国内做 IM base(以对话为基础)的协作产品没问题,但在国外,用户习惯、系统集成方式完全不同。
晚点:那从产品形态来说,如果未来想做全球化,你觉得要怎么改?
谢欣:我现在的想法是,基于 AI 重新设计产品逻辑。站在 AI 的角度重新想。
“为什么这么多年电脑上还默认要装 Office?”
晚点:钉钉去年开启了一项 “翻书” 计划,你听说过吗?
谢欣:好像是如果钉钉的销售签约我们的客户,可以拿到更多的奖金。
晚点:他们已经陆续拿走了一些客户,对此,飞书有什么应对策略吗?
谢欣:我不是很清楚,我以为他们已经不再搞这个计划了。
晚点:我听说他们对某些客户的报价会力争比飞书便宜 50% 以上。
谢欣:我觉得这不是便宜能解决的问题。对企业客户来说,最关键的是 ROI,是你能带来多少实际价值。现在 AI 很火,投入也不少,但我没听说哪家公司因此选择不做,反而大家都在设专项预算。
虽然赚钱变难了,但在 AI 上反而更敢花钱。因为企业看重的不是便宜,而是效果。
晚点:你接触过被钉钉撬走的客户吗?你这样能说服他们吗?
谢欣:这个数量非常少,所以我比较少能接触到,而且基本是叫不上名字的公司。
晚点:钉钉从去年年底到今年,招了 100 人在主攻多维表格这个产品,还宣布他们的 “多维表” 免费。这种你怎么应对?
谢欣:我先纠正一下,如果说钉钉的多维表完全免费,那我们更是完全免费。其实钉钉的一些收费点变得更严了。但他们比较会宣传,在 2016 年的发布会上,他们还承诺了永久免费。
晚点:在你看来,飞书在多维表格这个产品上,目前领先钉钉多久?
谢欣:肯定超过 12 个月。
晚点:我问了一个既用钉钉又用飞书的客户,他说之前他认为,飞书的产品力领先钉钉半年到一年,但因为钉钉在快速追赶,单就多维表格这个产品来说,他觉得现在飞书只领先 3 到 6 个月。
谢欣:远远不止。举个例子,多维表格有个高级权限功能,有些数据只对某些职位或者人员开放,比如薪酬只能 HR 看到,这个功能我们做了很久。钉钉也能实现,但他们是在前端用 Javascript 手段实现的,也就是说,你只要懂一点点技术,就能看到所有数据。
晚点:那你的领先 12 个月,是怎么估算出来的?
谢欣:这很难估得准,只是一个概念。我没从 “领先多久” 这个角度去想,我们更多是围绕自己的目标来做事。
我们一直对多维表格投入很大,我们和钉钉投入的规模就不一样。多维表格我们 2018 年就立项了,2020 年就上线了,只是当时没人关注。
我们生活中用的工具日新月异,可工作里用的东西,很多还是十几年前的老办法,真的太陈旧了。在我们当年提出这些想法之前,中国对 “协同办公” 几乎没有概念,像妙记这种现在很常见的产品,那时候根本没人提。
我们不是为了跟谁竞争,而是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值得去做。 而且大家的长远目标是不一样的。因为目标不同,看待时间的方式也会不一样。
晚点:飞书的目标是什么?
谢欣:我觉得 Office 很好。
晚点:所以你们的目标是挑战 Office?
谢欣:我一直觉得 Office 是非常伟大的产品,它的规模远远超过我们。
Office 几乎定义了什么叫 “白领”。如果没有 Office,电脑这件事可能都没法普及到今天这种程度。虽然它只是软件,但在当时,正是 Word、Excel 这些工具,构建起了整个现代办公的基本形态。
想象一下三四十年前,什么都没有,都没有交流手段。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办公方式、信息处理流程,底层几乎都是它定义的。现在没有 Office 我们根本无法工作。
晚点:飞书、钉钉、企微,这三个产品我们都在用,感觉产品的初衷确实不太一样——阿里为了挑战微信做了来往,但发现企业的沟通机会,所以做了钉钉;企微最开始是为了解决企业里用微信的问题。飞书的初衷是什么?
谢欣:我们一直相信,工作方式的改变,本质上也会影响甚至重塑组织。而现在人们停留在一成不变的工作方式上已经太多年了。
我举个真实的例子,几个月前我在家里新装了一台电脑,装了微软 Office。我妈看到,她说:“你们现在还用这个啊?” 她都退休好多年了,但她看了之后说自己还会用。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些办公工具几十年都没怎么变。
为什么这么多年电脑上还默认要装 Office?我觉得其实核心原因是,这个领域真正愿意长期、深入去做的公司太少了。Google 曾经做得很不错,一度最有可能挑战微软,但后来也没继续努力。所以我们看到的,还是几十年前的那套工具在撑着整个办公世界。
飞书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打破这种一成不变。
晚点:为什么真正愿意长期、深入去做的公司不多?
谢欣:这件事投入大,又难。从赚钱角度上讲,也不是太赚钱。
晚点:Office 赚钱。你从 Office 的成功上,还学习到什么?
谢欣:微软确实很赚钱,微软用了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业策略,让后来者很难进入。早年 Office 卖得很贵,一张光盘上百美元。但它做了几十年,早把成本赚回来了,所以现在可以压价,把门槛设得很低,别人很难进来。
晚点:到现在,飞书的目标上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谢欣:其实我们一直在沿着一个方向走,就是让工作变得更好、更高效。这一点没有变。
“多维表格在钉钉和企微的应用商店中申请上架”
晚点:你怎么评价飞书的产品力?
谢欣:我觉得在中国还是不错的。
晚点:飞书会考虑 to C 吗?
谢欣:我们目前没有考虑 to C。我们支持个人用户,但这不是我们的重点。
晚点:你们也会拆出单独的产品,比如多维表格有了独立的 App,是为了支持个人用户吗?
谢欣:重点其实不在独立 App 的形式,而是在于让更多人能用起来、产生价值。我们其他产品,比如面向专业项目管理的软件,飞书项目,也可以独立使用。
现实中,不可能所有用户都用我们全套工具。很多用户用钉钉、用企微,甚至有自研系统,但他们可能只想用我们的多维表格。我们希望这些用户也能被覆盖,不强求必须使用飞书全家桶。
未来,多维表格不仅能在飞书里用、单独使用,我们希望也能在钉钉和企微里用。现在用户已经可以在企微里用了;至于钉钉,我们作为 ISV(独立软件开发商)已经申请上架了,等他们审批。
晚点:你会先跟无招沟通一下吗?如果无招跟你说,“你只能在钉钉上跟我交流”,你会下载一个钉钉吗?
谢欣:我最早就是在钉钉上跟他交流的,字节之前用过钉钉。
但我们作为一个 ISV 厂商,在按他们所有的标准,所有的流程,提交了所有的资料。为什么要通过沟通的方式才能上架?
晚点:你觉得多维表格现在算飞书的 killer function 吗?
谢欣:最近可以这么说。多维表格是一种全新的产品形态,不是把 Office 三件套在线化,但也完全可以归类到 Office 中。所以多维表格可以看作是 Office 的第四件,只不过是我们造出来的一个新形态。
晚点:多维表格的产品构思,是你提出来的吗?
谢欣:是团队提出来的。
晚点:我们了解到, 2018 年飞书搞了一批创新项目的尝试,其中就有多维表格,当时叫 bitable,对标美国的 Airtable。这算是自下而上的创新吗?
谢欣:妙记和多维表格都算自下而上的创新。我们一直鼓励大家去尝试新想法,飞书整体氛围也比较宽松,立项流程没那么严格。早期我们几乎把能看到的产品都研究了一遍,尤其是美国那边的,很多想法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迸发出来的。
晚点:为什么竞争对手追赶飞书,首先是从多维表格入手?
谢欣:因为企业客户对这种轻量业务系统的需求是长期存在、且极其庞大的。
以前像微软的 Access 也想面向大众,用数据库做业务系统,但没成功,因为一谈到数据库就是技术人员的事。而现在多维表格让普通业务人员也能用简单方式完成过去只有技术人员才能做的事。
晚点:妙记也是飞书的一个代表性功能,它是如何诞生的,未来又会变成什么?
谢欣:说实话,团队一开始也没想得那么深。当时只是觉得,以前人们开完会,就算声音可以被录制下来,但是很难处理、很难消费;但如果音频可以变成文字,会更容易被处理和利用。其实也不算什么特别深奥的洞察,就是想会议可以被沉淀下来。
晚点:是的,比如我们今天的沟通也可以被沉淀下来。
谢欣:对,你看普通员工会写文档,但写文档的管理层是比较少的,公司越大,管理层写东西的人越少,但他们开会很多。
以前管理层的信息很难沉淀下来。现在借助妙记,这些都可以沉淀下来,变成公司资产
“做知识问答,前提是得有知识可用”
晚点:AI 时代的飞书产品形态会是什么?
谢欣:产品能力确实会随着 AI 大模型能力的增加而增加。我们过去、整个行业过去的很多预测其实都错了,现在我不敢做、没有能力去做具体预测。
晚点:你有一个很远的目标,这可能是无法预测的;但当下要做的事情,是可以预测的吧?
谢欣:近期的话,我想说的是 “知识问答” 这个产品,其实改变了企业内部获取信息的方式。
过去我们是靠问人、靠搜索,但这样不能在瞬间得到答案。比如我今天想知道我们发布会背景图的设计细节,但我的级别比较高,我去问了我的 -1,我的 -1 也还要再问下面的人,太慢了。
在我们公司,大家也已经习惯了先问 AI,就是知识问答,这样更快。就像 C 端用户正从用搜索引擎,转向直接问豆包、DeepSeek 等。
晚点:知识问答,能不能像钢铁侠的助手贾维斯一样,帮 CEO 做决策助手?比如我是刘强东,我想问如果我要达到 30% 的外卖市场份额,需要做什么事,知识问答能回答吗?
谢欣:你让它回答这种接近战略层面的推演,本身就不靠谱。因为战略选择连人都很难评估优劣,更别说让大模型用 Reward Model(奖励模型)去打分,它根本给不出答案。
现在的问答本质上还是类似搜索引擎,你不会去问搜索引擎 “美团和京东怎么打仗” 这种问题。
晚点:小鹏汽车也是飞书的客户。之前我们采访何小鹏时他说,他花了八个月才搞清公司供应链哪里出了问题。如果 AI 再进化一点,能帮忙做到什么程度?
谢欣:如果数据都在,飞书是能帮上很大忙的。
AI 能帮忙的前提是,有人先有个判断,比如哪里可能有问题,然后一点点往下追。AI 能帮你把这些信息梳理清楚、拆得很细。但你不能坐等它自动替你做判断或者拍板,它更擅长解决具体问题。
晚点:你有没有想过,把谢欣所有的发言、群聊、会议记录等放进妙记,用 AI 训练一个 “谢欣”,像谢欣一样思考和决策。
谢欣:类似的事已经有人做了,比如模仿 Elon Musk 的 AI,在 Character.AI 上能聊得很像,但只能娱乐,不能用于工作。AI 可以模仿语气、风格,但战略判断这种深层认知,目前还做不到。
晚点:但如果输入足够多真实材料呢?
谢欣:它可以总结已有内容,形式上相似,但对问题的判断能力还远远不够。
晚点:所以知识问答能回答什么类型的问题?
谢欣:目前知识问答能回答的:一是更高效地获取企业内部信息,二是在获取信息后,能做一些简单的综合处理和判断。
大模型和以前的产品不同,过去的功能是明确的,要么能做、要么不能,比如今天的会议能不能录音?能录就是能录。而大模型的能力边界很模糊,具体任务比如信息梳理、总结、简单判断是靠谱的,但比如预测股价、国际形势、公司战略这些,就是不靠谱的。
大模型什么都能回答,但不是每个答案都可信。所以普通用户可能会不太理解它的边界在哪里。我觉得看待 AI 还是要客观。
谢欣使用飞书知识问答
晚点:知识问答,听起来是有了大模型之后能自然想到的办公协作场景的产品形态,但你们今年才推出这个产品。
谢欣:其实到目前为止也只有我们做了。
晚点:难点在哪?
谢欣:第一,做知识问答,前提是得有 “知识” 可用。如果企业里没沉淀足够的文档,问答就无从谈起。我猜很多同行没做,是因为本身就没那么多文档沉淀。
第二是 “问答” 本身。我们底层的模型是豆包和 DeepSeek,本质上是通用模型,它们并不天然支持回答企业内部的问题,需要我们自己去开发。而且企业里的数据量非常大,既要保证响应速度,又要识别细微差别,比如区分 “iPhone Pro” 和 “iPhone Pro Max”。
这其实就像重建一个搜索引擎,技术复杂度很高,是大模型本身不涵盖的工作。
晚点:重建搜索引擎的复杂度是什么?
谢欣:一是建立海量索引,让系统能快速定位信息。二是做好排序,把最相关的内容排在前面。三是从检索结果中提炼出真正有用的答案。而且有时候用户问的问题,知识库里其实没有答案,而大模型还会 “装懂”,生成一些看起来合理但实际不靠谱的内容。
具体到产品上,还涉及到权限问题。C 端模型所有人能看到的内容都一样,但在企业里,不同人对信息的访问权限不同,这在 B 端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晚点:听起来是大模型挂上 RAG(索增强生成,Retrieval-augmented Generation)?
谢欣:简单这么说是正确的,但实际要更复杂,企业智能首先需要足够多的数据量,同时飞书又在基础 RAG 技术上进行深度优化与扩展。这背后是团队 18 个月在底层架构、数据处理和权限集成上的持续打磨。
晚点:你觉得一个好用的工具可以解决组织问题吗?
谢欣:一定程度上能够帮忙。我觉得飞书更像是一个加速器,确实让信息流动变得更快、更方便,很多我原本应该能知道的信息,如果没有这样的工具,其实挺难获取的。
当然,它不会自动帮你把组织变得更好。关键还是你有没有这个想法——如果你本来就想推动组织变革,飞书可以帮你加速这个过程。
“字节只是我们诸多客户中的一个”
晚点:在 2023 年时,飞书的 AI 步伐似乎很激进,推出了 “智能伙伴”;但之后似乎变得保守,你们今年发布会对 AI 的描述是 “真能用、真落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谢欣:大家对 AI 的认知一直在迭代变化。我回过头看,我们对 AI 的认知也有不对的,比如 2023 年推出的 “智能伙伴”,其实也不太正确。整个科技行业对 AI 发展的认知都是变来变去的,大家的预测都不准。
2023 年初时大家都认为,AI 做得最好的公司是微软,因为它有完整的战略布局,和 OpenAI 的关系也很紧密。但放到今天来看,微软好像并没有真正做出什么成果,还跟 OpenAI 的关系变差了。我们原本看衰的 Google,它的 Gemini 越来越强,连 X.AI 都做出了还不错的 Grok。
去年下半年,RL(强化学习)一出来,大家觉得中美差距在拉大;但今年 DeepSeek 出来后,又突然觉得 “美国能做的,别人也能做”。去年大家还坚信 Scaling Law 是铁律,今年就几乎没人再提了。
晚点:就像大家没预测到,最能挑战 OpenAI 的中国公司,是 DeepSeek。
谢欣:回到刚才的问题,我确实觉得我们在 2023 年做的一些事,和今天的看法已经不同了。
现在各种概念层出不穷,比如 “工具”“智能体”“数字员工”,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像 ChatGPT,最开始是聊天机器人,现在已经成了 Agent,但它是哪天变的,其实说不清。
晚点:整个科技圈对 AI 很狂热,但看起来你很冷静。
谢欣: 2023 年我比较激动,现在更理性了。AI 确实发展快,但很多宣传太浮夸,可能以前科技发展速度是 8,AI 是 20,但现在报道恨不得夸成 200。行业还是要冷静看待技术的真正能力和边界。
晚点:很多企业年初疯狂买大模型终端、组建 AI 部门,但几个月后并未见明显产出。你怎么看这种 “技术焦虑” 现象?
谢欣:很多企业老板有 AI 焦虑,一方面是 AI 产品和以前的产品比,可靠性、成熟度不够,输出确实不稳定。另一个原因,是媒体过度发达,把只有 30 分的产品夸成 80 分,但很多企业按宣传采购了后,发现实际效果和宣传有很大的差距。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发布了 AI 应用成熟度模型,把 AI 应用分四个等级:
M1:概念验证 ,只做内部演示,别对外发布
M2:早期试用 ,给愿意尝鲜的用户用
M3:生产就绪 ,可以大规模使用了
M4:全面应用 ,几乎什么场景都能用
晚点:你们这次发布的这些产品里,哪些是 M4?
谢欣:飞书的智能会议纪要已经是少有的能达到 M4 级别的 AI 功能了,意思就是,效果真的比大多数人手动总结还好。以前开完会就散了,现在每一场会议都能沉淀成企业的数字资产。
我们还新增了两个功能:一个是声纹识别(M3),能自动识别是谁在说话,会议记录更精确;另一个是会议速递,能自动帮你总结一周的会议重点、结论和待办,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晚点:接触了这么多客户后,你觉得 AI 在办公场景落地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谢欣:可能是客户的认知——很多客户担心说,我用了 AI 之后,是不是大模型就知道我们公司内部的信息了?
我特别理解大家对数据安全的担心,但从技术角度,你原来用飞书,数据就在云端的服务器上,现在也还在同一台机器上,只是 AI 让这些信息的调用更智能了,本质没有变化。
晚点:所以你对客户的回答是:“这些信息以前就知道。”
谢欣:什么叫 “知道”?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大模型一旦真的把企业数据训进去了,别人能问出来,那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模型公司既没有动机,也不敢这么做。现在每条训练数据的成本都特别高,几百美元起跳,企业里的数据不是现在大模型公司需要的高质量数据语料。
所以不管从技术逻辑还是商业逻辑上,这种担心都是可以打消的。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时间,但就像大家一开始不信公有云、现在慢慢都接受了一样,AI 也会逐步被信任。
晚点:飞书的前身是字节的效率工程部,当时你们的愿景是:以字节跳动为试验对象,以管理理念为思想,以创建和选购效率工具及服务为手段,提高公司的运营效率,改善员工工作体验。回头来看,你觉得你们实现了这些吗?
谢欣:飞书刚成立的时候,确实是完全围绕字节的需求来打造,但今天字节只是我们诸多客户中的一个,我们的更多产品已经不是专门围绕字节,而是围绕更多的客户。
但有一点从来就没变过,字节是一家科技公司,我们是非常重视工作方法的,而飞书一直在努力改变 “工作” 这件事情。
题图谢欣在飞书发布会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