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对的,结果一定是好的。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梁宵
编辑|米娜
图片来源|受访者
在松赞成立25周年的会员季上,创始人白玛多吉决定带大家做一次冥想。
那是今年5月初的一个晚上,地点在距离松赞(云南)香格里拉林卡一公里外的后山。这里曾坐落着一所古寺,只要在香格里拉,白玛多吉晚饭后都会过来散步、打坐。此时现场有100多人,大多是松赞的会员,白玛多吉敲响手中的铜铃,引导大家静心聆听周围的声响:刚开始只是模糊的一团,慢慢地,鸟鸣声从这一团中跳了出来,再进一步,甚至能分辨出几种不同的鸟叫。偶尔思绪进入一片混沌,耳边传来白玛多吉舒缓、深厚的声音:“安住自己的心,注意力跑掉了也没关系,再抓回来。”
山下是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的克纳村,白玛多吉出生在这里,家中排行老大。第一家松赞酒店建在自家宅基地上,员工都是家里人;后来,一家民宿长成了连锁酒店,周围的村民陆续加入,其中不少是白玛多吉从街上“捞”过来的——“你就这样混下去吗?我现在公司大一点了,要不来这里上班?存点钱。”就这样,老大的名号越叫越响,再后来,松赞的投资人也跟着这样喊,“要不倒觉得生分了”。
其实,白玛多吉身上并没有那种江湖气,一位20岁出头的酒店员工形容他“长辈一样慈祥”——见到他们会嘱咐一句“好好干”。他今年61岁,平和沉稳,谦逊儒雅,也不失幽默,即便是追随多年的老员工也没怎么见过他发脾气,但他们都知道“老大”的脾气,“决定做的事情,不能说做不到”。
很多人记得松赞波密山居开业前的那场硬仗。那是2019年,原计划酒店在“十一”开业,产品都卖出去了,但变故突如其来,本应结束的雨季到了九月依然势头不减,道路被大雨冲得泥泞不堪,员工心里也乱作一团,“当时大家已经是连轴转、绷到极限了,那场雨就像是压到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位松赞集团副总经理回忆当时的心情,“觉得怎么都干不成了,就要躺平了。”但白玛多吉一到现场,信心也跟着来了,“老大一坐镇,就意味着无论多难都要做,当有了这种决心的时候,事情就能成。”
对于白玛多吉来说,波密山居的波折甚至算不上什么,“几乎每个项目都是头破血流的”。就说同一年建成的松赞来古山居,选址在海拔4200米的高原区,主体嵌进山崖之中,由于环境不便于就地施工,松赞请一家德国公司在上海生产了40多个房间模块;运输更是难上加难,由于滇藏线很多路段都是“老虎嘴”(岩石中凿出来的路,窄且低),松赞用了近一年时间,沟通了各种方案,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只剩下一个选择:绕道青海、格尔木、拉萨——相当于走了大半个中国。
来古山居模块房建造图
这是松赞目前海拔最高、建造难度最大的酒店,还有历时最长的松赞巴松措林卡——从2015年选址到2023年开业,辗转走过8年的时间。这其间,白玛多吉穿梭在滇藏线上,选地址、踩线路、看工地,前前后后走了50多次,直到第24次的时候才住上了松赞如美山居的员工宿舍——这个时间点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之前滇藏线上就餐、住宿条件都极其简陋。
每一家松赞酒店背后,都有一段长途跋涉的故事。也就难怪25年过去,松赞的酒店只开出了18家,就连白玛多吉自己都形容“像爬虫一样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加简单的方式?
“哪里有简单的事情。”白玛多吉说。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提出一个问题,更像是在陈述一个答案。
麻烦
更简单的选择,其实是有的。
2015年,松赞酒店开始考虑滇藏线布局的时候,眼前还有另一个可选项:从普洱到琅勃拉邦(老挝古都,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城市)的路线,同样串联起茶马古道,也是小乘佛教的传播通路——文化属性是够的,交通条件也不错,而且全线低海拔,全年施工都不受影响,每一个选址都可以落在热门度假区。
相比之下,东起普洱、西至拉萨的滇藏线,1600公里的“风光带”包罗万象,有雪山、森林、峡谷……历来被视为朝圣之路;不过,问题与优势同样突出:交通不便,再加上气候复杂等因素,一年中只有5个月可以施工,而且在当时,很多选址悬而未决,没有找到理想的酒店据点。
“所有数据都支持普洱那条路线,也肯定能做成一个不错的生意。”2015年加入松赞、现在担任集团首席销售官的洛桑江初回忆,当时松赞内部做了大量的讨论,“我肯定想选滇藏线——力量感更强,”但他也很坦率地说,“因为我没有太大的压力,钱不是我出,设计和建造也不是我干——这些都是硬骨头,我就完全凭着一腔热血去运营就好;老大则是站在最难的地方。”
当时,松赞刚刚开出6家酒店,高管团队还没有成长起来,选址、设计、装修施工,大部分事情都压在白玛多吉一个人身上。但似乎还嫌难度不够,他不仅决定做滇藏线,而且把海拔最高的来古酒店落点在了远离318川藏南线主干道,距离然乌镇30多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子里,而放弃了交通更加便利、风景也很具吸引力的然乌湖畔。
“我做旅行的初心是要传播文化,提供给客人情绪价值和精神价值。”白玛多吉表示,为了实现这一点,松赞酒店的选址必须回答清楚三个问题:第一,客人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个地方?进一步,到了这个地方,为什么一定要住下来?第三,这个地方需不需要松赞?
松赞酒店的会员,大多是来自北上广深的高净值人士,终日被大城市的喧嚣包围,需要的是能够逃离日常的旅行体验,所以别的酒店追逐热闹,松赞酒店却要“躲”到最安静的地方:梅里山居放弃了人流如织的飞来寺景区,安家在只有五户村民的谷久浓村,丽江山居也避开人头攒动的大研古城和束河古镇,落户在了延续着纳西传统的茨满村。
“松赞的很多酒店都建在景观奇美的地方,也是很麻烦的地方,所以我们常说要在最麻烦的地方做最难的事情,”白玛多吉说,“麻烦本身就是一种吸引力。”
如果说在董事长之外,白玛多吉还有另一个头衔,那么一定是松赞的首席产品官、或首席审美官。或许是天赋,又或者是早年拍摄纪录片的长期熏陶,“老大在‘美’这件事上,绝对是最专业、最厉害的。”这也是所有接受采访的松赞高管异口同声的一点。直到现在,松赞的酒店选址、建筑的文化表达,都由他亲自把关。
2024年6月,洪雁第一次去来古山居——她在一年前加入松赞,曾长期负责迪士尼乐园亚洲区的收益管理工作,简单说,就是基于数据分析进行科学定价和合理促销管理。车从机场出发,沿着国道飞驰了六七个小时,之后离开大道,再接着走了1个小时,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索然无味,不是山连着山,就是草滩接着草滩,“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建酒店?”一路上洪雁都在嘀咕,直到连绵的冰川群突然挺立在眼前,“特别震撼”,她依然能回想起当时的心情——“你能想象得到那种感觉吗?”
松赞来古山居
或许类似于100多年前德国心理学家卡尔·布勒提出的“啊哈时刻”(AhaMoment),借指那些让人猛然顿悟、惊奇的时刻,后来《增长黑客》一书中引用这个概念,提出“要赢得用户的喜爱,就必须创造‘啊哈时刻’”。松赞凭借这样的“时刻”吸引了一大批忠实用户,目前,只有18家酒店、加起来房间数不过1000个的松赞,拥有近50万会员,每年的复购率超过20%。
“朋友圈”的阵容也越来越强大,去年,新东方旗下公司成为松赞的第二位机构股东,俞敏洪加入松赞董事会;松赞与路虎卫士、始祖鸟、海蓝之谜等品牌相继建立了合作;甚至连投资松赞都成为了一种“周边”,曾经一位客人——本人也是企业家,听闻松赞酒店的融资计划,兴冲冲地表示要跟太太每人各投500万元,诉求也很简单,“是否可以每人买一件松赞与始祖鸟的联名款?”
“如果松赞十年前选择了第一条线路,哪怕做1000家酒店,也不一定能达到现在的品牌高度,”洛桑江初感叹,“所以容易的事情,说不定只是当下容易,长远来看,可能是一条更难走的路。”
因果
实际上,滇藏线的进展远远落后于白玛多吉的预期。很多时候,他们反复推敲的选址由于政策等原因无法落地,不得不重新踩线、选址、评估——所有的工作再来一遍。从2015年到2019年,松赞在滇藏线上只开出了4家酒店,连计划的一半都没有完成,资金问题也愈发凸显出来。
那是松赞离危险很近的一个时期。
至少在蔡景晖看来是这样。他是在旅游行业浸淫20多年的“老兵”,做过LonelyPlanet(《孤独星球》)中国市场代表,也是穷游网的联合创始人。2019年,他开始以外部顾问的身份“加入”松赞,“当时问题很多,我经常急得不行”,结果反倒成了白玛多吉在劝慰他,“困难是暂时的,总有机缘解决。”
每一次都是如此。洪雁现在兼任董事长助理,跟着见证了不少波折——有的时候说好的投资变卦了,或者一个大机会眼睁睁地溜走了,“这样的事情我都觉得很痛心,他一点都没有这些情绪。”问他,白玛多吉总会说,“因是对的,结果一定是好的。顺境和逆境都是不究竟的,都会过去。”
有时候,他还会讲到一个故事。2013年,松赞第6家酒店落在了云南德钦县茨中村,小山村坐拥澜沧江峡谷的美景,100多年前,法国传教士在这里建起了教堂,也带来了葡萄种植的传统,再加上稻田满地的田园风光——白玛多吉依然记得当年的景象;但是几年之后,由于附近水电建设而带来的移民安置项目,酒店的窗外不复从前:稻田、葡萄地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搬迁房。
“我们内部曾经复盘过,这算是松赞过往一个很糟糕的项目,最后酒店基本上就废在那儿了。”白玛多吉说。他们想过把酒店的地块卖掉,还能挽回2000多万元的损失——从生意的角度来说是个出路,但“老大”不忍心,“很多早年派过来的员工都在茨中安家了,他们怎么办?”
酒店出售的事情就此作罢,但意想不到的机缘出现了。那两年,LV在附近打造的敖云酒庄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外国人,也给松赞酒店引入了新的生意机会。2023年,白玛多吉决定改造茨中山居,用了16个月将之转型为主打酒庄概念的酒店,不仅如此,松赞还承包了一片葡萄园,开始尝试做酒。如今,松赞酒庄酿造的葡萄酒即将上市,白玛多吉估计,明年茨中区域酒庄的收入贡献,甚至会超过酒店。
“可能他经历了太多这种情况,不一定都是坏事,可能好事也一下子‘砸’过来了,所以他就对‘缘起’理解更深。”洪雁也在慢慢理解白玛多吉的“淡定”,“很多事情急也没有用,实在办不下来就先放下,先去忙别的。”
被这样的事情“砸中”几次的蔡景晖,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2021年,已是正式加入松赞一年后,他建议在川滇两省交界——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亚丁区域规划落子,一来可以串起松赞的云南线路,也能接入川西的客户流量,白玛多吉早就踩过点,认为“如果进不了亚丁村,就没有做的意义”,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看到三大神山,蔡景晖不相信,自己带着团队跑去转了一圈,结果“失望”地验证了白玛多吉的说法——为了满足松赞的选址标准,酒店一定要,而且只能建在亚丁村。
白玛多吉在亚丁
既然如此,他又忙着张罗下一步——总要采取行动,是不是找当地沟通,不行的话再找上一级单位沟通?他出了很多主意,但每次白玛多吉都回复说“再等等”;他特别不理解——“等?这件事就能发生吗?不可能天上掉馅饼啊。”结果5个月后的一天,白玛多吉跟他说,“告诉你个消息,天上真的掉馅饼了”,原来当地负责人刚刚联系了他,对方了解过松赞之前的酒店情况,希望也能在亚丁村引入同样的模式。
“你信不信?反正这事发生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蔡景晖说,尤其当同样的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人的认知、做事方式也会跟着改变。以前的他,更关注事情能不能做成,并且由于太想把控结果,而丝毫不敢松懈地紧盯过程,但现在,他更关注的是“事情做的对不对”。
就拿松赞的主题行产品来说,采用的是一价全包的模式——蔡景晖直言,如果愿意的话,任何一个环节都可以变现,那么企业是以客人为先,用服务来赢得回报?还是把盈利作为目标,甚至利用某些人性弱点——比如贪小便宜的心理去设计产品,以套路来赚取利润?不是每一个人,每一个时刻都能做出“对”的决策。2022年,松赞开了三天的年会梳理过去一年中的问题,其中一个重要议题是“松赞不做什么”,最后的讨论结果落到纸面,形成《松赞人公约》,明确了三大“禁区”:不做违背初心的事,不做破坏环境的事,不随波逐流。
“如果发心不对,再努力都没有用,越努力反而越受限。”白玛多吉深以为然。他自己曾经历过这样的内心挣扎,创办松赞酒店之前,他在央视拍摄过10多年的纪录片——“求的还不是功名利禄?”他毫不讳言。但越拍越迷茫,感觉自己一直处于“赶场”的状态,“不断应酬,生怕错过什么。”现在,白玛多吉似乎更忙了,每天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酒店选址、团队管理、创新业务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忙到一年到头连北京的家都回不了几次,但他的心是定的,从不慌张焦虑,“没什么可担心的,随缘。”
矛盾
对于松赞来说,什么才是对的?
2025年上半年,沈昱几乎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松赞,她是一家德国企业的亚太区负责人,一年有300天都在路上,不是在出差,就是在旅行。2018年,她第一次来到松赞塔城山居,早晨在酒店菜园闲逛,找到了一个心仪的茄子——第二排第7个,她半开玩笑地说晚餐就吃这个,上菜的时候,服务员很认真地告诉她:这就是早上找到的茄子。
“最开始吸引我的其实是人,之后才是风景,然后又到人。”在沈昱看来,这才是松赞最独特的魅力。
欢迎仪式
在松赞1600多名员工里面,有超过1400名都是当地村民,他们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识字不多,普通话也不够好,但他们自然流露出来的朴实、本真的藏地文化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有时候,司机开着开着车就会默念绿度母心咒,在见到梅里雪山的那一刻,有的司机也会不自觉地哼唱一首赞美雪山的歌。
很多客人问白玛多吉,酒店体验很好,是不是因为员工是藏族人?答案既是,也不是。
藏族身份是松赞酒店的文化根基。“酒店可以设计,产品可以设计,但本地员工的文化身份、感染力制造不出来,也培训不出来。”洛桑江初表示,“说的直接一点,松赞缺了我们(管理层)没准还能转,缺了基础员工就转不了了,他们数量大,价值观稳定,松赞就是从这上面长出来的。”
松赞的管理也需要从这上面长出来:如果员工是农民,那么首先要保持的是这个身份,而不是把他彻底“管理”为一名松赞员工,因此酒店排班就不能朝九晚五,春耕秋收的时候也必须放假……
员工培训也是同样,“不管是老大,还是其他‘总’都会跟我们说,服务标准就是没有标准,怎么对家人就怎么对客人。”来自松赞拉萨林卡的扎西都吉说,他是一位00后,像大多数藏族人一样,延续着祖辈的信仰传统,对佛法怀有天然的兴趣,但他之前书读的不好,更没想过继续学习,“房间里没有一本书”;加入松赞3年,他看了几本佛法、历史的书,还有沟通、口才方面的——担心自己表达不清楚,让客人误解,“感觉有一个东西吸引着我,”扎西都吉指着墙上一幅画,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比如这边有个很好看的画,(松赞)引导你去看,看到背后的意思。”
“藏族人带有藏文化基因,从小生长在藏文化环境中,而松赞让他们更懂这个文化,更有信心,他们才能以更大的热情投身到文化之中。”白玛多吉说。这也是他曾有过的心路历程:在藏地出生、成长,之后到大城市求索功名,再带着感悟回归,藏文化是松赞自上而下的共同语境,也是管理的一把钥匙。“我们是通过文化来进行管理的。”
欢迎仪式上的扎西都吉
早年更多是借助于创始人的言传身教,“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不断跟员工沟通,大量的细节沟通,一个一个盯,事无巨细地盯。”但白玛多吉也意识到,松赞如果要做的更大,走得更远,就需要引入更加专业化、现代化的管理。当年邀请蔡景晖加入的时候,他接受了后者的“约定”:一年时间,将品牌、市场营销的工作全权放手给蔡——对于凡事习惯于亲力亲为的白玛多吉来说,算是很大的“戒断”挑战。但那一年,他按住了惯性,后来形成了新的习惯——把更多经营和管理的事情交给了团队,“让他们去面对决策的成功和失败,这样才能成长,”白玛多吉自己“则要容忍成长的代价”。
2020年,算是松赞系统性进行现代化管理的开端,建立起文化培训、考核、人才培育等多个体系;后来引入了第一个机构投资者——招银国际,并在后者的帮助下推动供应链搭建和数字化改造;2023年洪雁的加入,带来了更加精细化的数据管理和分析体系——过去5年,随着现代化管理架构和体系的逐步完善,松赞酒店的运营效率和服务效率也有所提升,但他们始终警惕一件事情,“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走的太快,否则可能的结果就是把松赞最好的东西也给破坏了。”蔡景晖说。
松赞内部一直强调“前台松赞化,后台国际化”:前台是主角、后台是辅助;前台实现特色,后台保证效率;前台是核心,决定了松赞走得稳不稳,在此基础上,后台才能发挥作用,助推松赞走得更快——当然,这是理想情况。
“事实上,说口号容易,真正落到操作层面难度很大,有时候是速度问题,后面跑的太快,前面理解不了;有时候是力度问题,后面过于强硬,前面会受到挤压,”2015年加入松赞,目前负责投资者关系事务的安泓很坦率地表示。
有一段时间,松赞尝试对酒店员工实施KPI考核,这个对于一般企业来说司空见惯的管理工具,却让当地的员工无所适从,从一种朴素的理解出发,他们认为KPI就是要为公司省钱,所以想方设法减少酒店开支,伤害了客人体验,不久,松赞就把这个制度取消了。
就算是松赞的高管,也需要一个思维转变和行动适配的过程,“过去大家跟着老大的直觉走,反倒简单省事儿,现在有了各种各样的指标,很容易陷进去——只关注数字,而忘了数字后面客户的需求,”安泓也反思过,“当你对指标的驾驭能力没那么强的时候,就会觉得,被拴住了。”
甚至,社交媒体上对松赞的负面评价都处于截然相反的两极,在“一极”看来,松赞的服务不够标准、规范,服务效率不高;而“另一极”不满的地方,则是现在的松赞缺少了当初那种原汁原味的文化,独特的氛围变淡了。
不断长大的松赞,正身处这样的“矛盾”之中:传统与现代、文化与商业、克制与发展、慢与快,所有矛盾的结点都来自一个问题——好比向心力决定了星体的大小,松赞在守住核心的同时,向外扩展和包容的空间能有多大?
很难有一个固定答案一劳永逸地回答这个问题,解决的方法只能是不断改变、调试,周而复始。比如,松赞每年常规开店2~3家,赶上选址、资金都到位了,那就往前冲一冲,但四五家新店同时开起来的时候,又发现运营团队忙不过来,客人投诉也比往常多了不少——那就再往回拉一拉,暂缓开店计划。
作为客人的沈昱,经常会感受到这种“矛盾”,但另一方面,作为生意人和管理者的她,也相信“很多新东西会从矛盾中迸发出来”。这些年,她把自己“住”成了松赞酒店的资深会员,与松赞团队的接触越来越多,理解也越来越深,“松赞有个很大的优势,就是不畏惧这些矛盾,他们始终觉得只要发心是好的,就能在不断的摸索中找到办法,所以松赞像流水一样,不停在变。”在沈昱看来,“松赞的高管是很有勇气的一群人,而创始人的智慧支持了他们的勇气。”
取舍
2024年,松赞的新客占比突破50%,这个“成绩”让内部很紧张。
过去,松赞酒店的新客基本上是由熟客推介,增长很慢,那两年,松赞集中开业了5家酒店,开始在公域市场广泛拉新,效果不错,酒店里热热闹闹的,松赞也走出了2022年的业绩洼地,2023年、2024年的利润开始增长。
问题也跟着来了。那两年,松赞的酒店被打卡、拍照、分享到社交媒体——很多酒店因此出圈爆火、成为“网红”,但松赞的团队感觉到的只有压力和危险,“我们被迫陷入到一个并不想进去的‘圈子’,如果在其中被比来比去,就会导致动作变形。”负责松赞产品设计的张轶说。所以热闹的两年,也成了松赞尤其挣扎的两年,一位松赞集团的高管直言,“最大的挫败在于生意的火爆,外面看着都挺好,团队的内心开始变得散乱、焦虑。”
白玛多吉经常跟团队说,如果事情遇到大的挫败,就要回头检视:是不是背离了“发心”?“松赞希望通过我们的场域影响客人(对文化的理解),而不是反过来。”洛桑江初表示未来会控制新客比例,“否则有可能把松赞推成中国最网红的酒店,但却削弱了和喜马拉雅文化的连接。”
后者才是松赞要做的事情。白玛多吉一直强调,松赞不是要做酒店、甚至不是要做旅行,而是要做文化——这是他的理想主义,但也必须考虑到现实的一面,“如果纯粹做文化,而不嫁接到商业上,是很难持续的。”所以一方面,他会在整体市场情况不太好的情况下决定逆势提价,“保证合理利润空间,才能支撑可持续运营”;但另一方面,他也会砍掉轻而易举就能赚钱的项目,比如组织客户出国旅游的国际产品线,2024年推出后不久就放弃了,原因是“虽然客人喜欢,但如果没有松赞酒店这个实体,很难提供松赞式服务”。
松赞如美山居中的藏毯
默默耕耘20多年,松赞终于站到了“风口”上:新客大量涌入,各路资本、各大品牌伸出橄榄枝,各地也争相邀请——老子说“少则得,多则惑”,在更多的机会面前,所要对抗的诱惑力量也就更大。白玛多吉经常面临这样的考验,“很容易迷失的,我们常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但后面还有一句,‘初心易得,始终难守’(出自《华严经》),所以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不断检视自己的心,尤其是在重大决定之前。”
2023年,他提出要做城市酒店,这是松赞首次把酒店开出大山,开进城市。从决策条件来说,算是天时地利:当时,松赞的其他酒店项目遇阻,唯一的办法就是等,而昆明则有意引入松赞,白玛多吉觉得作为新方向,城市酒店或许可以一试,但心里有个声音也在不断追问:是不是因为后者更容易?昆明项目跟松赞的核心价值观有关系吗?这个关系是不是生搬硬套的?这些问题,他不仅要自己琢磨透,也要跟团队解释清楚。
松赞的核心团队,是价值观高度趋同的一帮人:洛桑江初与一起加入松赞的两个“哥们”,都是藏族人,他们10多年前共同创办过一家做藏地旅行的公司,现在是松赞管理的“铁三角”;蔡景晖曾是松赞的客人,因着文化的吸引而加入;而自称高管团队中“最商业——老爱提醒赚不赚钱”的洪雁,早年因为个人兴趣,选修了佛学的研究生课程。“自己抉择的时候,利益当前,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但大家一起讨论的话,就算可以骗自己,也骗不过别人。”蔡景晖说,这样的集体讨论,也能在更大程度上避免个人决策陷阱。
他们用了3年时间梳理昆明项目——将在明年初落地,成为松赞的第19家酒店,有着完全不同于之前的酒店形态:房间不算多,只有50间;但体量不小,预留了很多公共空间和商业空间,用来装入松赞正在进行和打算进行的各种实验项目,松赞希望将这里培育为一个大的研发中心和客户体验中心,孵化出更多新产品、甚至新业态。
这两年,白玛多吉也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新业务上。据他透露,松赞收购了两家海外酒店,开始推进国际业务;而在酒店和旅行主业态之外,松赞还在不断做大零售板块——2024年已经有了4000万元的收入贡献,为此,他们在杭州组建了艺术设计团队,不久前还从纽约请来了一位服装设计师,“先把我的员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未来商业化的事情不着急。”
“人活着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商业,我们做松赞也不是在做一个企业、一个商业,而是共同用生命追求的一份事业。”白玛多吉说。而他们对这份事业的最终期待,“不是说一个拥有多少亿的企业,而是不管有多少亿,都还是松赞。”
连接
保持这份期待的,不仅是白玛多吉和松赞团队。
成立25周年的松赞会员活动上,一位知名上市公司的CTO作为客人代表被邀请上台分享,他提到与另一位男性客人交流过——后者一年中有半年都“泡”在高尔夫球场上,他把高尔夫称为“男人的孤独游戏”,希望松赞未来也能提供与此相关的项目;台下一位看上去30多岁的女性客人误以为其建议松赞开发高尔夫球场,站起来直言:“我永远不希望看到松赞变成那个样子”,她知道球场对生态影响很大,而松赞一直以来最打动她的,是与土地的连接——现场一片鼓掌的声音。
对于白玛多吉来说,这不是一个新问题。差不多20年前,一家美国公司就拜访过他,提出与松赞合作开发一个海拔最高的高尔夫球场,白玛多吉一口回绝了对方,“我不会做,也不会让你做,”20年后,他还是同样的答案,“我们不做高尔夫,但是会想好产品,经营那批‘孤独的男人’。”
在松赞,客人不仅是服务的对象、产品的购买者,更是产品迭代和服务提升的关键一环,用松赞自己的话来说,“客人中有很多高人”,他们经常收到很多有质量的反馈,有的甚至写了上万字。上个月,松赞刚刚发布了“拉萨及更远方”的旅行产品,希望能进行更深厚的文化诠释,但他们也坦陈,产品目前还非常生涩,需要在交付过程中不断打磨。
白玛多吉在木工厂
对沈昱来说,这就是松赞的常态。“我经常跟他们开玩笑说,我们这群人就是松赞的‘小白鼠’。”她给松赞提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意见,小到客房的枕头,大到路线设计、进货系统的调整。最早的时候,她还只是普通客人,反馈的对象也只是基层员工,但很多意见都能尽快落实——没错,松赞绝对称不上完美,甚至可以说问题不少,但这反而成为一种“引力”,沈昱跟很多客人交流过,大家都有同感,“跟一家企业一起成长的感觉是很美好的。”
这种感觉也让客人和松赞的连接更紧密。从第一家酒店开始,松赞就吸引了客人出资入股,而后借助这样的方式开出了更多的酒店,直到2022年才引入第一家机构股东,也有很多人,原本以机构投资者的身份过来考察,发现“从赚钱的角度来说,松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也是白玛多吉经常提醒的,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决定以个人投资者的身份投一些钱,“为情怀买单”;有的客人成为松赞的员工,有的一直在等待合适的岗位,有的股东和员工身份兼而有之,洪雁就是其中的一位,但客人对松赞的热情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前一段时间,松赞数字化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几家耳熟能详的大公司创始人、CTO都主动找过来——他们有的是松赞的客人,有的是客人的朋友。一次,她和白玛多吉在深圳出差,其中有一位特意从广州过来,晚上十点到酒店等他们,希望能给松赞的会员系统出点主意。
新东方旗下公司投资后的第一次董事会,俞敏洪也参加了——在现场写诗。“我为什么愿意跟松赞结合,是因为你身上有对生命的信仰,”一次视频直播中,俞敏洪对白玛多吉“表白”,“所有人把生意界定为蝇营狗苟、利益交换,其实更高的生意不是这样的;白玛老师这样一个很纯粹的人,仍然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好。”几次聊天之后,白玛多吉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世间所有的喜悦都来自希望他人快乐,世间所有的痛苦都来自希望自己快乐”,也让俞敏洪念念不忘,常常提起。
这句话出自《入菩萨行论》,藏族人的日常祈祷语也是类似的意思。“老大有自己很独特的地方,但背后的根基是藏文化,是基于这片土地传承了这么多年的被验证的有效逻辑,这个东西不是说一个人认,是一帮人都认。”蔡景晖说,“这是松赞与其他企业最大的不同,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不是由谁创造出来的。”
松赞真正的生命力正在于此:25年,松赞从一个人的念头变成许多人的追求,从一个人的生意变成一群人的事业,从个人坚持变成共同守护。当然,这种连接有利有弊,信任是一种资产,也是一种约束——就像洛桑江初说的,衡量松赞做的事情对与错很容易,就是“客人会不会觉得这应该是松赞做的”——这种约束,其实也是一种保护。
白玛多吉拍摄的松赞梅里山居外观
如今,白玛多吉在有意识地往后退。原来,他会沉到很多运营细节里,酒店采购的床单、餐具都要一一过问,现在团队里的年轻人会跟他说,“老大,这事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慢慢地,他的“口头禅”就变成了,“这个事,你们操心了”。
不过,还有两件最重要的事情需要这位创始人的定力和魄力,这也关乎松赞的未来:一面要守住内心,加固文化根基;一面则要放开手脚,开拓新的可能。“至少要有5年时间浸泡在松赞里,”白玛多吉说,“将来人生最好的事情就是好好拍几部片子。”而他最想拍的,是那些特别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人——在藏地,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人到了这里,会觉得这些笨蛋什么都不懂,整天做些无聊的事情,其实很多奥妙就在这些人的生活当中,他们知道心是什么,而且真能把自己的心驯服得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