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识分子》总编辑、2025未来科学大奖得主、中国科学院院士周忠
撰文 | 李想俣
10月26日,《知识分子》总编辑、2025未来科学大奖得主、中国科学院院士周忠和在“2025未来科学大奖获得者与青少年对话”中作了题为《从博物学到演化生物学,三位科学家的故事》的分享,并回答了中学生的提问。
周忠和在分享中指出,查尔斯·达尔文、恩斯特·迈尔和爱德华·威尔逊引导了过去近二百年演化生物学的发展。达尔文发现了自然选择的演化机制,恩斯特·迈尔揭示了物种形成的演化机制,爱德华·威尔逊阐述了动物及人类行为的演化机制。
在回答提问时,周忠和特别强调,从演化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生命的演化过程中本身就没有确定的方向和目的性。人生也是一样,如果从小就确定了过于宏大的目标,认为完全可以通过个人努力达到某些期待。如果抱着这样的念想,往往是会失望的。因为一个人的生物演化到达什么阶段,和我们人的一生能够取得什么样的成果,取决于智商、外部环境,还有更重要一点则是不可确定的机遇。这些因素加在一起的话,才能最终决定结果。
所以,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挫折很正常,关键要有放松的心态去看待。
除了这次在未来科学大奖论坛上的演讲,周忠和院士近日还出版了新书《我的科普之道:科学精神与科学传播行思录》。这本书可以看作他三十年来在科研与科普之间往返思考的结晶。作为一位长期从事古生物学研究的科学家,他不仅关注生命演化的奥秘,也始终关心科学精神如何被理解与传递。书中汇集了他近年在科学传播、科技体制、学术文化等方面的随笔与演讲稿,既有对达尔文、威尔逊等科学史人物的重新解读,也有他对当下科普环境、科学教育与社会认知的反思。
周忠和在书中一再强调,科学传播并非科研之外的附属活动,而是科学精神的自然延伸。科学家做科普,不是“离开实验室去讲故事”,而是在更广阔的公共空间中继续探讨事实、逻辑与证据的意义。《我的科普之道》因此不仅是一部写给公众的科学随笔,也是一部写给年轻科研工作者和学生的思想笔记,提醒我们保持好奇、尊重未知,并以平和的心态面对不确定性。
![]()
这与他在本次演讲中谈到的人生观高度契合——无论是物种的演化,还是个人的成长,方向并非预设,而是不断调整、被环境和机遇塑造的过程。理解这一点,也许正是科学教育与人生教育的共同起点。
以下是《知识分子》对周忠和分享及回答提问的实录,文字经过编辑。
我今天主要给大家讲三个人物的故事,题目是从博物学到演化生物学,三位科学家的故事。我讲的博物学指的是Natural History,博物学家的英文是Naturalist,现在大家可能讲得比较少,但是它对现代很多自然科学分支,包括生命科学、地球科学实际上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
什么是博物学呢?它主要是对自然进行记述和系统解释的一门古老学科,但今天依然发挥作用,在历史上出现了很多伟大的博物学家,大家比较公认一般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算起,更主要的博物学发展实际上是在17、18世纪的欧洲达到了鼎盛的时期,在欧洲出现了林奈、布封、拉马克、洪堡、欧文、法布尔、华莱士等很多著名的博物学家,还有今年刚刚不幸去世的珍妮·古道尔。
其实在我的眼里,珍妮·古道尔也是一位现代版的博物学家。去年我曾有幸和她进行交流,当时专门问她,你未来是希望作为一名科学家还是作为一名博物学家被人们记住?她毫不犹豫地说,希望作为一位博物学家被大家记住的。
我今天重点要介绍的三位科学家是生物学家,也是博物学家。我认为是他们是从博物学家转变为演化生物学家,第一个是查尔斯·达尔文,这个是大家都知道的,第二个是恩斯特·迈尔,第三位科学家是爱德华·威尔逊,这都是我心目中偶像级的人物。
达尔文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他首先是作为一位生物学家为众人所知,发表了很多重要著作,如《贝格尔号航行期间的动物志》(Zoology of the Voyage of the Beagle)。他还花了八年时间专门研究一类比较枯燥的甲壳类节肢动物藤壶,完成了四卷的专著,所以作为一位生物学家,他是有作品代表的。
同时大家可能不太了解的,博物学家的研究范围往往包括了现代生物学的动物、植物以及矿物、化石等地质学的内容,所以达尔文本身也是一位著名的地质学家,大家可以看到他发表的几本重要的著作,比如《珊瑚礁的结构与分布》《火山岛屿的地质考察》《南美洲的地质考察》等。所以在1859年,他曾经被伦敦地质学会授予了英国地质学界的最高奖励沃拉斯顿奖章。
达尔文没有研究古生物,但是他采集了很多化石。化石的发现,实际上对他形成物种变化和生物演化的思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我们知道达尔文最著名的科学作品是1859年发表的《物种起源》。其实在《物种起源》之前,他还发表了《小猎犬号航海记》,这是一本比较通俗的、阅读起来更容易的书。另外一本在学术上和《物种起源》齐头并进的是《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所以我认为这三部作品代表了他思想形成的三个不同的阶段。
后面介绍的两位科学家和达尔文都有很大的关系。第一位是恩斯特·迈尔,被学术界公认为“20世纪的达尔文”。之所以称为“20世纪的达尔文”,因为他也是一位从博物学家到演化生物学家的学者,他最重要的代表性的作品是1942年发表的《系统发育与物种的起源》。
在生物学上,迈尔最重要的贡献就是提出了物种概念,尽管达尔文最著名的作品叫《物种起源》,实际上这本书并没有讲物种的概念、物种的起源问题,主要讲的是生命是演化的观点。而迈尔恰恰回答了这一问题,他通过提出了生殖隔离作为判定生物学不同物种之间差异的标准,这个标准一直到今天依然是生物学界比较公认的标准。
更重要的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恩斯特·迈尔为代表的、包括遗传学家、演化生物学家、植物学家、古生物学家在内的一批科学家综合了自然选择、遗传学和古生物学,在达尔文自然选择的基础上,形成了现代综合进化学派,让我们对生物演化的理解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度。
恩斯特·迈尔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的作品,因为他不仅仅是生物学家,还在生物学的哲学思考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比如《生物学思想发展的历史》(The Growth Biological Thought)等。他也有一本比较著名的科普的书《进化是什么》(What Evolution is)是非常受欢迎的,有中文译本。迈尔因为他的重要的学术贡献,一生获得了很多的奖励,比如著名的克拉福德奖,这是瑞典皇家科学院为了奖励那些没有诺贝尔奖的学科设立的。克拉福德奖四年一次,某种程度上比诺贝尔奖还难得的。迈尔还获得了达尔文-华莱士奖、美国国家科技奖、巴尔赞动物学奖(Balzan Prize)、萨顿奖(科学史领域的最高荣誉),生物学上最重要的奖励他都拿到了。
第三位要介绍的人物是爱德华·威尔逊,这是2021年刚刚去世的一位生物学家,也是离我们现在最近的一位生物学家,有人也把他称为20世纪的达尔文。我觉得能和达尔文比肩的学者,除了恩斯特·迈尔,就是威尔逊,所以有人把他称为“当代达尔文”。他还有其他绰号,因为他主要是研究昆虫,所以被称为“蚁人”。在其他贡献中,最主要的是作为社会生物学的学科创始人,因为在生物多样性保护方面重要贡献,也有人把他称为“生物多样性之父”,他在学术上最经典的代表性作品是《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Sociobiology: The New Synthesis)。
上面提到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恩斯特·迈尔为主的一批科学家提出了进化的综合学派,到了1975年,爱德华·威尔逊又提出了一个新的综合,叫社会生物学。社会生物学当时引起了巨大的社会上的争议,因为《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的最后一章《人:从社会生物学到社会学》(Man: from sociobiology to sociology)把生物学上动物的行为学延伸到人类的行为方面。威尔逊认为人类的很多行为是受到生物学基础控制的,所以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但丝毫不影响他在自然科学上的巨大贡献。
爱德华·威尔逊博学多才,著作等身,直到90岁仍在写书,他的著作跨越生物学、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与生物多样性保护等领域,甚至包括一些科幻的作品。因此,1996年他被《时代》杂志评为“25位最具影响力的美国人”之一。《Nature》曾经评论他是不仅是一位世界级的科学大师,而且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同样获得了克拉福德奖、美国国家科学奖章、泰勒环境成就奖。更特别的是,作为科学家的他获得了两届普利策奖,这是很不容易的。
这三位人物并不是没有关联的,最重要的关联是他们引导了过去近二百年演化生物学的发展。达尔文发现了自然选择的演化机制,这是进化论最核心的观点。恩斯特·迈尔揭示了物种形成的演化机制,爱德华·威尔逊阐述了动物及人类行为的演化机制。
这三位著名的人物在演化生物学的发展中帮助我们获得了新的认识。比较这三位伟大的人物,可以看到他们为什么能取得世界级的成果。首先,他们从小对动物都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同时他们三位都具有野外考察的生物地理学研究经历,所以他们的工作不仅仅涉及到生物学,也涉及到地质学,同样又是研究领域非常广泛的思想家。
最后,我想引用爱德华·威尔逊在自传《博物学家》(Naturalist)中的一段话,“每一个孩子都有一段喜爱昆虫的时光,而我始终没有从中走出来”。
以下是提问环节实录:
提问者:在研究古生物学时,其实也牵涉到很多复杂的假设。在处理这些假设的过程中,可能会用到很多跨学科的技能,在获取跨学科技能时会不会有一些困难?怎么去应对这些问题?
周忠和:古生物学其实和其他生命科学、地质学一样,需要有广博的知识背景,一开始入门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容易,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当古生物学家很容易,然后做着做着发现真正做深入不是那么容易。
因为采集一块化石、采集一个矿物很简单,但你的描述是不是科学、分类是不是能得到广泛的接受,就需要比较严谨的研究,所以数学、物理的知识自然而然会被应用到古生物学的研究中。我相信每个人做研究的时候,一开始都会有自己擅长的、舒适的领域,然后在研究的过程中通过带学生、通过知识的不断拓展,会不断用到一些其他知识。
我在做研究的过程中也会遇到问题,因为我的数学也不是太强,所以在招学生的时候,我不擅长的地方会让学生去做,并请他们去找别的老师指导。比如需要做一些结构,确定它的功能,还有其他需要力学知识、数学知识的情况,我觉得一定要请教不同学科的人,因为每个人不可能擅长很多方面,所以借用不同学科、学者的知识交流、综合是最重要的。
提问者:古生物学和人类起源这些知识怎么可以联系未来?
周忠和:我还是引用爱德华·威尔逊曾经说过的话,“关于人类生存环境,有三大哲学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向哪里去?而这三个问题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要知道我们从哪来,我们是谁。而回答这样问题的关键是古生物学,我们一定要了解过去,只有了解过去才知道我们人类从哪来,然后才能回答我们是谁,最后才可以讨论向哪里去的问题。”这就是研究古生物学的重要意义。
同时,威尔逊也提到,我们现在强调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融合,有几个学科是非常重要的,即古生物学、人类学、心理学、神经科学等。这些不同学科的整合对我们理解自然和人文之间大的知识的融合非常重要。这是他的一个梦想,虽然没有实现,但是对我们还是有很大的启发。所以,古生物学包括人类学在知识的整合中,虽然是一个很小的学科,但有它独特的作用。
提问者:人类在自然世界中本身就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现在有两种中介的世界,一个是书本的世界,第二个是数字的世界。一个人穷其一生也只能在这三个世界中窥其一点。假如一个人一天学习10个小时,在这三个世界中大概应该如何去分配他的精力?
周忠和:我觉得可能还要看一个人不同成长的阶段。如果是处于小学或者更早的阶段,我倒是希望能够把一半以上的时间花到大自然去。因为我觉得这符合教育重演论的观点,人类的思维能力实际上是不断改变的,从初步模仿的学习阶段,到后来更具有比较强的逻辑思维能力,所以我觉得早期阶段可以更多地接触大自然。当然,我们进入到了高年级甚至成年之后,和自然相处变成了一种奢侈,但我还是希望尽可能地能够保持这一部分。至于用到书本和数字,就不好说了,要因人而异。
提问者:现在人工智能AI发展得很快,您会在自己的研究领域中运用这项新科技吗?怎样建议中学生使用AI?除了课本,可以用什么书籍或者纪录片去更多了解古生物学方面的知识?
周忠和:关于人工智能的应用,其实在不同的领域学科里是有所差异的,在某些领域可能已经产生了很令人兴奋的结果,但我觉得它不是灵丹妙药。在古生物学里也有学者在尝试,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特别立竿见影的效果。
所以对新的方法,我们要热情拥抱,但也不要过分迷信。它毕竟只是一种方法,古生物学研究的体系和方法还有很多。在了解古生物学知识方面,我建议如果有机会的话,多看一些博物馆,或者到一些著名的化石产地去,这样的效果可能会比仅仅看书更好一点。
提问者:您在生物学的领域里做研究时,是否有遇到过挫折,又是怎样克服的?是怎样的信念让您坚持下去?
周忠和:其实做任何研究,或者不做研究、做别的工作都会遇到挫折,这取决于你的心理是不是够强大。因为像我这样农村背景出身、从上学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人,总体上是比较皮实的,不太容易受到挫折。研究方面遇到困难是很正常的,关键在于要有放松的心态去看待它。
从我们研究的演化生物学角度来看,生命的演化过程中本身就没有确定的方向和目的性。其实人生也是一样,我们如果从小就确定了过于宏大的目标,认为完全可以通过个人努力达到某些期待。如果抱着这样的念想,往往是会失望的。因为一个人的生物演化到达什么阶段,和我们人的一生能够取得什么样的成果,取决于智商、外部环境,还有更重要一点则是不可确定的机遇。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才能最终决定结果。所以我现在有了这样的考虑,就更放松了,觉得做到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挫折做不通,我们就换一个方向再做就可以了。





京公网安备 1101140201353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