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这个曾与退休生活紧密相连的词汇,如今正提前进入年轻人的世界。
过去,旅居象征着人生后半程的犒赏:在辛勤工作几十年后,带着积蓄悠然行走山河,享受慢节奏的晚年时光。而现在,越来越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主动步入旅居生活。
他们之中,有的是出于对工作的深度倦怠,有的是想逃离原生家庭的束缚,有的是为对抗抑郁症……尽管出发的原因有所不同,但在旅居的过程中,他们都在试图回答同一个问题:在标准化人生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值得一过的生活?
当“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从网络热词变成现实选择,当“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从口号化为行动,一代人生活观念的转变清晰可见。他们不再满足于单一的成功标准,不再甘于被既有轨道所束缚,而是用实际行动探索着生活的多元可能。
从辽阔草原到雪域高原,从江南水乡到边陲小镇,年轻人的旅居足迹正遍布全国各地。在这条偏离“正轨”的旅途上,他们经历着怎样的故事?又找到了怎样的自己?
01
生活需要另一种解法
川野从北京离职前,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花完2万多元的积蓄后,就继续找个班上。到现在,这场原本没定时长的旅居,已持续了5个月。
旅居的念头,在川野心里早已酝酿许久。川野是河北人,大学毕业后进入影视行业不过一年出头,但在今年五月她辞去了工作。川野告诉惊蛰研究所,影视行业波动性大,大环境也不是很景气,加上日常工作需要频繁加班,还得持续输出创意、高强度用脑,时间也被切割得零碎。在生活空间上,川野也没有太多选择。初入职场收入有限,她住过北京的郊区,通勤一小时起步;也蜗居过十来平米的小屋里,空间局促。

比生活环境先让川野动摇的是职业困惑:还要不要继续这一行?自己的节奏是否真的与行业匹配?重复且紧绷的工作节奏,让川野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工作。她害怕坠入单一的生活轨道,更害怕自己在重复的忙碌中逐渐麻木。
“我现在在慢慢学会休息这件事。”川野说,“我发现,对很多在东亚文化中长大的孩子来说,休息并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而是常常伴随着负罪感。”她提到脱口秀演员张俊所说的“一生紧绷”状态,也意识到,过去的教育给自己灌输了太多“一定要努力工作、永远好好工作”的思维定式。所以刚辞职时,她其实有点惶恐,但慢慢适应之后,才发现:“不上班儿,真的好爽啊。”
旅居期间,川野走过了广西南宁以及云南的大理、普洱、西双版纳、丽江、沙溪、巍山、昆明等地,也曾短暂到访老挝。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她没有选择住在城市中心,“在城市待久了,就想体验更贴近土地的生活。”
对川野而言,旅居的重点不在于游览景点,而是融入当地日常。她常在村民的带领下,体验当地最日常的生活。“有些退休村民很热心,会当你的‘野导’。”通过这样的方式,她得以深入村落,获得地道的探索路线,过着与当地人相似的生活。
川野特别提到了广州的深井村——一个融合了多元人群的奇妙之地。川野告诉惊蛰研究所,在这里,身份界限会变得模糊,比如年轻人与长者同聚书店,共同参与合作社式的农耕课程;公共食堂里,不同世代一起做饭;就连咖啡厅的咖啡渣也会被送至农场循环利用,实践着可持续的生活理念。

*川野供图
同样因工作选择改变生活轨迹的,还有溪宁。但与川野不同的是,溪宁并没有给自己的旅居生活设定费用和时间上的预算,她坦言:“我是被FIRE(Financial Independence,Retire Early;财务独立,提前退休)理念吸引,加上不喜欢当时的工作,决定攒够钱就辞职gap。”旅居期间,溪宁主要依靠储蓄和投资收益生活,“这两年收益还不错”。
在开启旅居前,溪宁是有着七年北漂经历的程序员。她曾在大厂工作四年,之后跳槽到一家朝九晚六的单位,可这份看似规律的工作,让她过得很不开心。“其实心里一直期待着辞职的那一天,”她说。
去年四月,溪宁开启了旅程。除了七月、八月的昆明旅居是既定计划外,其余行程,从泉州、新疆,到后来的厦门、杭州、苏州,大多是临时决定。她在昆明的生活平淡而悠闲:逛公园、书店、菜市场、探访特色小店;也会宅在家里做饭、学英语、刷剧;偶尔参加公益活动,和社交平台上认识的朋友见面,中间还抽空去了趟云南的建水和石屏。

*在图书馆做公益/溪宁供图
不过,持续一年的旅行多少让她有些疲惫。“一直换城市最大的痛点就是合适的住宿难找。如果短租方便,我可能会继续在不同地方轮换,比如春秋在江南,夏天去昆明,冬天去海南。但国内暂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所以还是决定找个地方固定下来。”
今年四月,溪宁在苏州安顿下来,租好了房子,开始了她的长期旅居生活。
“最近在学声乐课,也有报名H+美术馆的志愿者。”溪宁告诉惊蛰研究所,截至目前她都在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旅居状态来安排生活,还没有觉得无聊过。“我会给自己安排一些事情做,比如学想学的东西(苏州有夜校,然后也可以自学),或者去做公益。可能因为我太不喜欢工作了吧。”
02
在陌生土地上找回自己
对有些旅居者而言,旅途不是“享受”,而是自我疗愈。
“我那个时候没有觉得是旅居,就是先去散心。”梓韩因工作和感情的双重压力,在2023年确诊了重度抑郁。“那段时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能活到第二天、第三天,是比当下更重要的事情。”他告诉惊蛰研究所,最严重的时候,自己连起床穿衣、走出家门都变得异常困难。
直到一位朋友提议,说在新疆投资了一家民宿,问他要不要去看看。虽然新疆遥远而陌生,但梓韩清楚,自己已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于是,在去年3月,他踏上了前往新疆的旅程。
那家民宿位置偏远,从乌鲁木齐出发,要辗转高铁、火车、汽车,途经特克斯“八卦城”,最终进入山区,全程耗时60个小时。梓韩还记得,自己抵达时已是晚上9点,山里还在下雪,天也还是亮的,雪山就在面前,“好像身边的一切都跟过往完全不一样了。”
这样的陌生感,也贯穿了他在民宿的日常。梓韩的一天是从挑水开始的。由于夜里零下20多度的低温冻住了水管,他每天得来回挑水,每次两桶,沉重而费力。洗澡往往要三四天才能洗一次。他还得自己做饭,也第一次接触旱厕,“完完全全是在草地上挖个大坑,周边围上木栅栏,真的做到了‘脚踏实地,仰望星空’。”

*梓韩供图
民宿当时还在建设中,梓韩主要的活就是帮着工人打杂:搬砖、钉钉子、抬水泥,做起了“草原工人”。有时牧民家的牛羊闯进院子吃草,他得去赶羊;若撞坏铁丝护栏,还要一次次修补。每天几乎都要重复这些修建工作。不过,如果提早忙完,梓韩会爬上民宿前一座很陡的山坡。那里视野开阔,能望见更远的雪山、连绵的山脉和复苏的草原。
“有时候睡前会想,自己是在过着什么日子,还没有钱挣。但每天忙完体力活,大脑没有之前那种疲惫感,反而有种充实感,心里莫名安定。”他也渐渐从“散心”转向真正的旅居,尝试融入当地。
不过,由于理念不合,梓韩在这家民宿呆了一个月左右就离开了。之后,梓韩开始在山里寻找义工的工作机会,很快又找到另一家民宿。“跳槽”半个月后,梓韩升职成了店长,负责了整个旺季的运营。渐渐地,梓韩也从当初客人变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有一次,民宿接待了四位来自长沙的客人,原本计划在南北疆玩十来天,结果在梓韩的带领下,临时改变行程,仅仅在民宿就住了八天,“玩到不知道还能玩什么了”。

*梓韩供图
在不断接待客人的过程中,特别是在收到客人的正向反馈后,梓韩重新获得了成就感和自信心。“在人生地不熟的山里,我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就觉得没什么是做不到的。”回想起来,他觉得这近半年的新疆旅居既浪漫又务实。
通过旅居实现自我救赎的,不止梓韩一个。今年已是向阳旅居西藏的第四年,过去三年,她每年都在西藏和安徽各生活半年。
向阳与西藏的缘分,始于一场逃离。2022年6月,为了回避感情纠葛,她从合肥裸辞,带着五千元左右的积蓄和朋友前往西藏。
初到西藏,朋友留在林芝做义工,向阳则只身前往拉萨,并找了一份旅游自媒体运营的工作。不料疫情封城,工作停滞。“我是6月下旬到的西藏,解封是12月10号。”这半年,她和老板、同事一起生活在院子里。但这段被迫停留的日子,更像一场意外,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旅居。
第二年7月,向阳第二次进藏,这一次是为了疗愈。“在这里,我能远离家庭的困扰,心情才真正好转。”进藏前一个月,向阳被诊断为重度抑郁。“6月份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状态很不对,经常会独自流眼泪。”她把诊断结果发在社交平台上,父母看到后的第一反应,却是让她赶紧删除,因为觉得“丢脸”。确诊当天,她在餐桌上哭着问父母:“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表扬过我?”面对她的眼泪,父母只是手足无措,无言以对。“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无法沟通。”

为了维持旅居期间的基本生活支出,向阳在休息之余,在拉萨找了个咖啡师学徒的工作。工作两个月后,向阳也遇见了自己的新恋情。“恋爱后我才意识到,抑郁症的症结在于我极度渴望在意的人给予正面肯定。但我的家人从未给过,这种缺失不断消耗我,最终让我生病。”
向阳的男友从事虫草生意,工作时间自由,所以经常开车带她去周边游玩。到过的地方越多,向阳越喜欢这片土地。“这里的山川大河,真的看不尽。”也因为这段关系,她后来自然有了第三次进藏。
到今年第四次进藏,则有了更深的意义。奶奶去世后,她替奶奶去冈仁波齐转山。也是这一次,她第一次有了不在家里过年的打算,彻底拥抱漂泊。“对我来说,这片高原就是一个可以做自己的地方,没有评判,没有偏见,大家相遇,只为了简单的快乐。这种快乐在复杂的小城镇是无法想象的。旅居让我体验到,生命原来可以如此美妙。”
惊蛰研究所采访向阳的当天,她介绍了自己自由的一天:“睡到十二点醒,躺一会儿,吃饭,吃完再躺一会儿,然后出门溜达,看傍晚时分的拉萨城。”这样的生活或许平淡,却有着向阳最渴望的自由。

*2025年10月20日傍晚时分的拉萨城/向阳供图
03
拥抱自由,也渴望安定
旅居生活并不全然美好,也不尽是自由,其中同样交织着对稳定生活的向往,以及自我探寻中的迷茫与思考。
最近,川野搬到了杭州,参与一个为期两个月的驻地项目。出于对植物的兴趣,她与当地研究人员合作,将通过影像和手作的方式呈现植物研究成果。流浪的生活持续久了,川野也会有迷茫。
“因为居无定所,你永远都得思考下一站去哪儿。可我并不擅长做规划。”川野坦言,要是长期在不同城市间变动,反复规划行程,会让她有“脑子要炸了”的疲惫感,“这种生活其实会有点动荡,动荡多了,也会带来一些压力”。更让她消耗的是频繁的告别。“每去一个新地方,就要和新认识的人说再见,这种经历多了,也挺消耗自己的。”
梓韩的心态,也在长达一年多的旅居里慢慢变了。今年年初,他又去了一趟新疆,在阿勒泰禾木待了三个月,之后到伊宁短暂停留,结束了最后的旅居生活。

*梓韩供图
“旅居久了,我的行李确实越来越少,独立性越来越强,但心里的不安定感、不踏实感也越来越明显。”他清楚地意识到,旅居并不能解决生活的根本问题。旅途中,他认识了不少旅游博主,发现他们能从频繁的旅行中获取能量,而自己却截然不同,更倾向于从事业中汲取力量。“只有当事情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时,我的能量才会更足,而不是靠去更远、更多的地方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
溪宁也开始对不工作的旅居生活产生了动摇。尽管暂无经济压力,但家人的不理解,也会让她自我怀疑。“他们那一辈的人是不能接受人不工作这件事的,觉得不稳定。有时我也会觉得,是不是应该找个班上,毕竟身边像我这样的人太少了。”

*溪宁供图
而向阳对旅居的感受,则有着不同的视角。在她看来,旅居带来的是思想上的解放,能让她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但这种生活的背面,是无法回避的不安定与不确定,是“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的未知。
“同龄人大多已经买车买房,拥有了美满的家庭和稳定的事业,而我却失去了他们所拥有的那种‘稳稳的幸福’。像社保、医保这些基础保障,也没法和生活稳定的人相比。”不过有趣的是,这种不确定性在向阳眼中反而成了旅居最迷人的地方。
04
旅居,从来就不是“答案”
川野、溪宁、梓韩、向阳,他们的故事背后,是无数选择离开既定轨道的年轻人。
每个踏上这条路的人,可能都曾有过困顿:职业的倦怠、家庭的牵绊、自我的迷失,或只是单纯想看看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但没有人会真的觉得,靠一场旅居就能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
回归之后,工作的压力仍在,家庭的矛盾或许依旧,生活的琐碎也不会凭空消失。而继续漂泊,新的困扰也会接踵而来:不稳定的居所、收入的不确定、无人理解的孤独……
所以,旅居真正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它不是逃避,而是“寻找”。寻找与自己对话的机会,寻找看待生活的新视角,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下一步。人们所渴求的,或许不过是一段“抽离日常”的专属时光。暂时告别熟悉的工作节奏、固定的人际圈子,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卸下所有伪装,真诚地、自在地活着。
最终,有人会选择继续前行,将漂泊活成常态;有人带着新的笃定,回归原来的轨道。无论选哪一种,都是对自我的回应。
毕竟,人生没有完全正确的答案,所谓人生的“正轨”,一直是听从内心、并敢于为之负责的选择。
*文中川野、溪宁、梓韩、向阳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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