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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资人变身创业者,她用非典型思路做制造业生意。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马吉英
见习记者 苗诗雨
编辑|马吉英见习编辑|张昊
头图来源|受访者
《中国企业家》见到柳娜时,星辰新能超3亿元的A轮融资刚刚完成,投资方包括中信建投资本、四川省绿色低碳产业基金、长石投资及绍兴星辉基金。
在当下新能源行业的资本“寒冬期”,创立4年的星辰新能取得重大进展,成为今年的大黑马。
它所处的赛道是储能行业中新兴的技术分支——长时储能的液流电池。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储能行业最受关注的无疑是锂电池产品,液流电池在近几年才受到重视。
柳娜是星辰新能创始人,这也是她首次接受媒体采访。很长一段时间,星辰新能身上最典型的标签是“豪华股东阵容”——首轮就拿到了中国石油、国家电投产业基金、五矿创投、中车资本、国科资本、常州市产业基金的投资。
多数新能源创业者善于讲技术创业故事,但她的经历有些“非典型”。在创立星辰新能之前,她是“金融人”,不到30岁就创办了一家PE公司,专注硬科技的投资并购。
走上创业道路,源于金融行业进入周期,她不想“躺平”。选择新能源,因为这是为数不多仍在持续研发投入的行业,且市场规模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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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
她几乎从零开始,边干边摸索。她的方法论在新能源行业也特立独行,依旧保留着浓厚的投资人底色——对资源定价。她深谙算账逻辑,从技术路线选择到工厂管理,都是从成本价格倒推出来。在她的眼中,所有东西都是资源,也都要定价。
柳娜的创业就像是“组积木”。“我很明确‘性价比’这件事,搞清楚核心逻辑,然后用十分之一的钱自己干。”在她看来,国内市场的供应链十分发达,只要有企业做得好,就会有一堆模仿者。所以,必须不停地创新,要么技术领先,要么规模领先,要么成本具备优势。
在创业前两年,她并没有去追求技术和产品应用场景的“大而全”,而是抓着成本不放,从第一款产品开始就如此。
2022年,全钒液流电池的单位成本约为4元/Wh(瓦时),柳娜内部提出要“砍一半”。这在当时远超行业认知,虽然这个价格是拍脑袋得到的,但她当成核心目标去拆解。
后来这件事还真做成了,以至于星辰新能新目标是将成本再“砍一半”。公司联合创始人陈培毅说:“3年左右的时间,全钒液流电池储能系统的成本有望降到1.5元/Wh以下,在这个成本下,它全生命周期的度电成本基本可以和锂电池储能系统持平。”据他透露,团队的终极目标在1元/Wh以下。
柳娜坦言自己不懂技术,但她认定只有把产品价格降低,才能把产业化规模做大。
她说自己创业用的是“笨方法”,投入足够多的时间和金钱磨合团队,花钱买教训。“融资之前,烧的钱全是我自己的,估算大约6000万元。”但这反而让她最快地拿到了结果。2023年,星辰新能在常州搭建起了总产能4GW的项目基地,同期其他液流电池企业还未到出货环节。
成本也被快速压缩,每隔一段时间柳娜就会宣布降价,以至于全行业都将她视为“公敌”。那段日子,她干过所有一线岗位,“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没人信你的时候,市场要自己跑,客户要自己求”。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比想象和推演中还要重资产的市场,规模化对应的资金需求是“无底洞”。2023年,柳娜就陆续接触投资人,但她很在意对方对公司的理解,因此最终选择的多是对产品有需求的央企和国资基金。
她是个“狠人”。为了追求资源的极致配置,4年间,公司搬了三次家:北京、长沙、常州,最后到了浙江。她说团队就像“游牧民族”,总是在寻找最丰茂的草场。
柳娜有一套独特的“登山理论”:选什么路不重要,重要的是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山顶。因为只有站在高处,才会面对更多的资源和用最小的代价转身。
2023年,星辰新能因储能赛道爆火而迅速崛起,截至目前,全钒液流电池储能系统的累计出货量达到500MWh(兆瓦时),营收近10亿元,磷酸铁锂储能出货量也突破了4GWh(吉瓦时)大关。
她也终于坐上了“牌桌”,而就在业务刚刚站稳脚跟,她又马不停蹄地开始部署下一个增长曲线——新能源运营服务。
“创业就是跌坑、爬坑,核心竞争力不是避坑,而是跌了坑能立刻爬起来撒腿就跑。”柳娜说。
最快路径
开工厂当厂长,是柳娜自己也没想到的事情。
2019年以前,她在金融圈小有成就。那时,新能源是她核心关注的赛道之一,但对于制造业而言,她更像是“局外人”。
创业的念头出现在2019年,那是金融行业公认的拐点,此后就进入了调整期。
彼时行业的普遍观点是“周期中少折腾”。柳娜也深感环境的变化,曾有过焦虑,但内心里“闯事业”的念头始终没变过,“难道我们这一代人,要在经济周期里‘躺平’吗?下一个周期来的时候,我可能60岁了。”
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全新的方向——做实业。即便当时并没有具体的创业方向,过往投资行业的经验让她明确一件事:方向才是重头戏,小生意不如不做,但大生意的机会屈指可数。
柳娜先是将目光投向了最熟悉的新能源赛道。当时风电、光伏的发电成本不断下降,但由于新能源发电的间歇性和波动性,仍存在“弃光弃风”现象——很多发出的电未能被有效转化和并网,只能白白浪费。行业已密集讨论储能的市场价值,并存在一定共识,新能源装机量的提升将催生储能需求的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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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
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因为在那个阶段,国内储能尚未规模化,尤其是长时储能。压缩空气、飞轮和液流电池等多个技术路线并存,且没有明确的发展时间表。
对于技术可行性,柳娜是个“门外汉”,但对于市场规模前景,她从投资的角度去看没什么问题。市场处于早期,使得她有充足的时间去验证自己的判断,从念头产生到实际确定方向,她用了两年时间。
她以创业为目标重组了老团队,然后用之前做投资的老办法,开始全国调研。团队跑遍了国内外相关实验室和公司,核心目标是要找到一款可以产业化的产品,不能仅仅是科研性质的产品。
“连大学实验室里还在跑实验数据的原型机都看过,我们就是想摸清技术的可能性和差异。”柳娜说。
在拜访中南大学教授刘素琴时,事情出现重大转机。刘教授在主持科技部“973计划”中的液流电池重大项目,柳娜了解到这个团队已经攻克了电堆效率、电解液利用率等产业化瓶颈,这在当时极为少见。
那个阶段,她也考察了不少市面上更主流、成熟的锂电池、钠离子电池,但都因安全性、储能时长、产业化规模等多种因素放弃了。尤其是后来爆火的锂电池技术,她预料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随着成本下降,市场极度内卷。
“如果选择锂电池,活不下去,既融不到资,也拿不到客户。”最终她选了液流电池——高安全、大容量、长寿命。在她看来,这是走到“山顶”的最快路径。
“电力市场发展会让长时储能的价值愈发凸显,液流电池的安全性、产业化是最佳方案之一。”2021年,在没有成熟产品的前提下,她“拍脑袋”成立了星辰新能。
死磕规模化
“一个财富自由的投资人,去制造业拧螺丝,简直疯了。”那段时间,这是她听过最多的话。
她要求自己全身心扑在产品研发环节,快速验证是否能做出可规模化的产品。这个过程很抽象,长时储能的市场相对空白,没有实际项目,仅仅能从成本角度反推产品设计。
她并不担心资金,更多的挑战是人才、技术、产品。她当时盘算过,自己的钱足够撑一阵子。“偷偷干,干成了再说,干不成就当自己没干过。”所以在启动初期,她完全没考虑过融资的事。
2021年,为了配合技术研发团队,柳娜将实验室建在了长沙,还租用了国家储能材料实验室的场地。
她同步招兵买马。当时液流电池在国内的“工厂化”一片空白,没现成人才,她只能不惜成本从锂电池、燃料电池,甚至3C制造型企业挖人,从管理层到一线员工。“有很多人觉得我的团队架构很乱,都觉得我坚持不下来。”她说。
但事后看来,这个阶段的挑战并不算大,基于刘教授积累的成果,研发很快就有了进展。反而是量产环节问题不断,尤其是成本居高不下,柳娜很果断,决定换地方。2022年,她把公司搬到了常州。
常州,被称为新能源的“华强北”。当时诸多新能源相关公司落地这里,当地形成了相对完善的供应链体系和价格优势。“机加工、集装箱,主要原材料都能本地解决,成本一下就下来了。”她自认为到了常州之后,才真正意义地开启了创业。
增加了生产环节,团队开始摩擦不断。“不同行业的人聚集在一起,需要磨合,有人来了就不适应。”内部员工甚至背地里嘲笑她是“外行人”,但头一次管工厂,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试错。
她调侃自己采取了很“粗暴”的管理模式——不停培养,不停淘汰。只要员工提出辞职她就马上批准,也不设置竞业协议。对比稳定性,她更在意创业初期的团队价值观和人才迭代速度。
那是个难熬的阶段。近一年时间,柳娜轮轴转盯着大小会议,泡在工厂里,半夜两三点调试设备,她都依然在线。
“本来觉得自己作为投资人见多识广,但真下场才发现啥也不懂,被‘糊弄’了也听不懂。”被同样的问题重复折腾很多次,中途还得花时间重新换人和磨合团队,但越来越有经验之后,她有了自己的方法论,懂得互相交叉信息去验证自己的判断。
“我们选错过技术路线,出过很多错,那段时间头发几乎白了一半,现在每半个月要用一次染发剂。”但即便如此,她形容自己也是“孤注一掷的胆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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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
在行业产品集中在32(千瓦)小电堆和小系统的阶段,她明确了公司要做价格有竞争力的大机型产品目,不少人不理解。
“但小机型成本降不下来,没有规模效应。”用她的话说,她永远在思考资源配置的最优解,哪怕不容易实现。
这也体现在工厂搭建上,柳娜力排众议地选择了把工厂往大了盖。没任何融资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一个初创公司的常规做法。但在她的逻辑中,没有规模,她想要的成本根本实现不了。
2023年,耗时不到一年,星辰新能建成了常州基地——160亩,建筑面积6万平方米,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液流电池生产集成基地。
经历过此阶段,柳娜就像换了个人:从之前只关注财务数据,转向要评估技术落地和组织架构;从只需要对投资结果负责,转向要为公司、员工的全生命周期负责。
去更大的市场
生产基地一落成,柳娜就马不停蹄地推进团队大规模量产。
生产管理对她来说也是陌生的模块,她依旧用自己擅长的方式设定工作任务,对现金流和库存两个指标提出了极为严苛的要求。“制造业不能有库存,产品放在库房,那就是垃圾。”她每天盯着库存指标,不允许有任何闲置的原材料。
她还将现金流的重要性放在利润前面,在她看来,公司的利润和规模如果是靠负债堆起来,没任何意义,“现金流的扭正才是公司在市场站住脚的开始”。
这并不是拍脑袋想到的。此前做投资时,她会对标的公司做尽职调查,很多制造业特有的问题也清楚,只是没实操过。比如,上游供应商会让熟络的采购人员每个批次多采购,甚至是提前采购,就会导致闲置。
老板亲自盯着,效果立竿见影,而且她的运气不错,押中了风口。2023年,国内储能行业进入发展元年,新增装机规模三倍于前一年。星辰新能销售快速起势,斩获了10亿元量级的项目,团队扩张到约600人,并开启了大规模交付。
这一年,为了寻求更大的政策和资源支持,她第三次搬家,将新基地选在了离杭州萧山机场更近的绍兴,这次的占地面积是10万平方米。
在此之前,星辰新能也引起了资本机构的关注。作为长时储能赛道的稀缺标的,2023年时,柳娜就开始密集接触投资方。她优先选择有业务需求的投资方,因为除了业务协同之外,这些投资方也不会用纯粹的投资心态去看待公司。
中国石油、国家电投产业基金、五矿创投、中车资本、国科资本、常州市产业基金等向星辰新能抛出“橄榄枝”,也让其拥有了液流电池行业“最强股东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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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生成
日前,在完成了最新一轮超3亿元融资后,星辰新能的估值已超30亿元。2025年上半年,它获批了3个大型储能电站项目,总装机容量达到3GWh。
在“登山”过程中,她也在折腾其他路径。比如2022年,她了解到市场对电力交易的诉求,就把原有的量化交易团队独立成立公司,同步孵化了AI电力交易业务;2023年,储能订单起势之后,她为丰富业务场景拓展了锂电业务,今年其出货量已达到4GWh。
陈培毅说,公司现在力推的就是混合储能,通过技术互补可以提升综合效率,“锂电做短时间波动调节,液流做峰谷平抑,在此情况下锂电的寿命会延长,初始成本也得到较好控制,今后这种混合储能项目将会越来越多。”
当真的站在“山顶”上那一刻,柳娜对行业和公司的理解完全放开了。
“单纯的设备制造销售已无法满足市场需求,服务属性将成为未来的核心竞争力。”她开始思考行业未来更大的市场是基于新能源整个发电系统的服务和交易,而不是制造,那或许是更适合她的领域。
她感慨于一开始就没有用纯粹的制造业逻辑去看待产品,而是把产品当作一种资源,尽可能用更多的市场化工具产生杠杆化效用。
今年1月,她进一步对公司组织架构重新梳理,把自己从之前事无巨细的状态中解放出来。
“未来10年内,电力市场化改革是中国电力市场最大的红利,也将催生更多企业和商业模式。”尤其是当基础设施进入存量竞争之后,场景运营效率和如何用AI提升电力收益会成为行业的核心价值点。
陈培毅说,AI可以一方面做负荷预测,一方面做功率预测,这就能预测哪个时点的交易价格是最合适的。
“未来的电力会进入能源互联网时代,最性感的公司应该是掌握最多电力资产和电力数据的公司。”柳娜激动地畅想着。
从设备供应商向电力运营服务商转型,是现阶段内部探讨最多的话题。摆在她面前的难题变成了,如何调配资源节奏和吸引更多优秀人才,来保证当下和未来都有竞争力。
“我想干点有挑战、有意思的事,而储能行业足够大,容得下折腾。”这让她更兴奋,业务刚刚进入稳态,她又开启了新一轮的“车轮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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