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新浪Insights

“现在的人工智能离真人还差得很远，并没有像电视剧《西部世界》里那般。现在人工智能处在工具以上、伙伴未满的状态。”

在2025中国人工智能大会暨全国人工智能学院院长（系主任）年会上，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蒋俏蕾表达了她对于人机关系的思考。

常常会有人将AI智能与人类智能做类比，思考如今的人工智能有多像人，但在蒋俏蕾的研究中，在不同维度的智能对比上，AI还远达不到人类智能的程度。其中最关键的差异，是AI可以模拟情感、却无法真正拥有情感，至少在目前是。

那些人类的脆弱之处，恐惧、欲望、痛苦，恰恰是AI无法取代的地方，因为AI不会像人类一样面临生老病死。人正是因为生命有限，才会珍惜时光，孕育出勇气、牺牲、同情和无条件的爱。这种复杂的情感，也许AI可以从字面上读懂，但无法发自内心理解。

蒋俏蕾认为，也许未来具身智能机器人的身体能够做到和人的生理结构高度类似，比如害怕时心脏会狂跳，那时才有可能会接近人类真实的情感。

她还提出了一个更具想象力的演进——也许AI并不会以人类智能为参照物“进化”，而可能会成为与人类的思考方式、协作方式完全不同的新物种，不一定遵从人类的逻辑，甚至有涌现出其他文明的可能性。

就像自然世界中还有除人类外的其他智能生物，人类需要学着与多元智能打交道，以更开放的心态去接受共生进化，这也许是未来社会运作的重要逻辑。

以下是新浪新闻和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蒋俏蕾的对话：

“人工智能未必像人”

新浪新闻：您在演讲中提出了“人工智能的升维与人机传播的跃迁”这一概念，能否用更通俗的方式解释一下，其中的“升维”和“跃迁”具体指什么？需要在哪些层面实现跨越？

蒋俏蕾：简单来说，“升维”是指人工智能展现出的能力维度变得更丰富多元，智能层面也更加全面。“跃迁”则是随着AI能力的增强，人和AI的关系样态变得更多元——从早期的工具属性，逐渐可能发展为伙伴关系，还会出现互补、竞争、协作、共融等更多可能性，两者是紧密联动的。

AI在未来也许会向两个路径发展：一种是把AI类比成人，认为它是在模拟人类智能，最终会逐渐演进成越来越像人的智力、行为或情感；另一条则是横向打开的可能性，AI可能成为与人类智能不同的全新智能样态，一种与人类的思考方式、协作方式不一样的新物种，它不一定遵从人类的逻辑，甚至有涌现出其他文明的可能性。

就像自然界中还有除人类外的其他智能生物，人类需要学着与多元智能打交道，以更开放的心态去接受其他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也会融入到我们社会的发展进程中，这些都是需要去应对的交互关系。

新浪新闻：在您看来，未来5到10年，人机交互的革命性变化最有可能先发生在哪个领域？

蒋俏蕾：从个人观察和体验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教育领域可能最先发生革命性变化。

一方面，我身在教育行业内部已经感知到了巨大变化：学生群体积极使用AI获取知识、完成作业、辅助思考；学校也在推动AI赋能教育，比如AI助教、智能体广场等，将课程材料投入AI系统辅助教学。另一方面，从技术特性来看，当前AI更擅长文本处理和基于文字的知识获取，而教育领域长期以来依托教材、课堂讲授等文字载体传递知识，这与AI的技术优势高度契合。

相比之下，医疗领域涉及身体、心理等多模态信息，很多内容无法完全转化为文字；家庭情感陪伴则涉及更多内隐、微妙的经历、记忆和情感，这些都是当前AI技术难以充分覆盖的，所以教育领域的变革可能会更率先落地。

新浪新闻：AI对很多行业都产生了冲击，很多人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替代、被淘汰。您如何看待这一点？

蒋俏蕾：AI实现的是一个精简的过程，而非全面替代。比如，AI替代的是职业中重复性、可标准化的工作任务，而非整个职业。从业者的核心是找到自身的核心竞争力，将可替代的工作部分“外包”给AI，专注于AI无法完成的部分。从行业而言，相对模式化的劳动密集型工作会被 AI 最早替代，但AI在替代的过程中又会创造一些新的职业类型，比如现在有大量的人工智能伺服性的需求。

AI难有真实情感

新浪新闻：在您看来，AI未来会不会发展出真正的情感？还是说始终只能模拟共情？

蒋俏蕾：目前的大语言模型是基于文本训练，所以我们认为它的“情感”实际上是基于文本的语义感知。如果打开脑洞去说未来AI会不会有情感，那可能要寄希望于具身智能——当它有了实体的身体，基于对身体的感知和实际控制，可能才会体会到人类在物理层面的感知。

但我想，即便如此，它和人类的情感还是不完全相同的。因为具身智能机器人不会像人类一样面临生老病死这种人生挑战，那它就不能真正理解“怕”和“痛”，也不能理解什么叫“向死而生”、什么叫“牺牲奉献”。它或许能够从身体语言上读懂这种含义，但无法发自内心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情感不是只从语言、动作上去做表层的理解，有时候是基于大家有共同的基础才能意会。如果未来具身智能机器人的身体能够和人的生理结构高度类似，比如害怕时心脏会狂跳，也许那时才会更加接近人类真实的情感。

新浪新闻：当AI在功能上越来越接近人类时，人类的独特价值在哪里？

蒋俏蕾：往往是那些看起来“无用”的能力，或者被人们认为是缺点或弱势的能力，在未来会变得尤为重要。

比如日常生活里的一些经验，你闻到烧焦的味道，经验会让你下意识认为可能是哪里起火了；或者今天我们坐在这里聊天，窗外的风特别大，这一个看似无用的体感却成为我们以后回忆起这个场景的重要细节。我们不能够被替代、无法被AI模拟的，恰恰是这些经常被忽略的能力，但到关键时候就会发生作用，我愿称之为“有用的无用”。

还有一些是我们认为的缺点，比如人会变老、会生病、会死亡，还有一些我们认为要去克服的情感，比如害怕、羞耻、脆弱等，这些也非常重要。因为害怕死，才会觉得视死如归的人很勇敢，才会很珍惜这种品质。如果每个人都像AI一样，这个身体坏了就重新换一个，那就没有所谓的死，也就没有所谓的勇敢，只会剩下功利性的算计。这也是人类无法被替代的独特性。

一个真正的人是生活中无数个细微瞬间组成的，他的成长也是踩过无数的坑才得到的感悟。AI能够在大量语料中快速找到结果，但它没有经历过程，没有体验，所以它很难具备人类这种多样性。

不要过度信任AI

新浪新闻：现在很多人会向AI倾诉工作、情感上的隐私内容，也因此引发了大家对于AI数据安全、隐私保护等忧虑，您对此有哪些见解？

蒋俏蕾：这确实存在潜在风险，未来需要平台和服务提供商从源头进行限定和规范。人机信任的核心其实是对“人”的信任，而非对AI本身。AI没有自主意识，也没有责任主体，它的行为边界需要人类通过伦理道德、法规来划定，如果缺乏明确边界，AI可能被滥用。但技术还在不断发展的阶段，有时候规则也是和技术在同步迭代和探索。

在情感层面，我认为要警惕“过度依赖AI疗愈”——抑郁、焦虑等高度自我关注的群体，若将过多疗愈的期待放在AI上，短期可能有缓解效果，但长期可能陷入更封闭的自我圈子，加剧社交孤立。

新浪新闻：在相关法律法规还不够完善的阶段，作为普通用户，我们该提升哪些能力来避免陷入信任陷阱？

蒋俏蕾：核心是提升媒介素养中的批判性素养，在技术素养越来越下沉的时候，批判性素养需要被不断地强调和提升。在法律法规尚滞后于技术发展的情况下，个人需要建立自我保护机制，不能过度信任或神化AI，可以将其作为信息源头之一，但绝非唯一依据。

获取信息后，需与权威专业媒体的内容进行比对验证；尤其是在教育、医疗、重大经济决策、人身安全等关键领域，必须进行再次核查。以前有专业机构、主流媒体等把关机制，现在大家通过AI绕过了这些环节，就需要自己为信息真实性进行把关，不能直接将AI的输出当作事实去直接应用。

新浪新闻：在您的研究中，最让您兴奋的点是什么？最担忧的点又是什么？

蒋俏蕾：兴奋的地方是可以通过AI更了解人，因为AI就像一面“魔镜”，照出了很多以往难以察觉的人类特质。比如，过去公开领域和私人领域有明确的边界，而AI打破了这些边界，让我们能通过人机互动更深入地了解人类自身的行为模式、需求和心理。

担忧之处，就像刚才聊的那样，AI正处在快速奔跑但又未被设限的阶段，这个过程中如果没有得到善用，可能会产生巨大的破坏。现在技术领域的从业者更多在推进AI应用，却较少考虑潜在风险；社会科学研究者虽有较多思考，但很难快速转化为技术层面的规范。这是需要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