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硅谷101
25年、10000天之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在6月中旬,我们有幸在硅谷专访了凯文·凯利(Kevin Kelly),他被大家亲切地称为K.K.,是《连线》杂志的创始主编,也因为他对科技与商业的独到见解和准确预言,被称之为“硅谷精神之父”。
多年来,他的著作包括《失控》《必然》等书籍,成为众多科技从业者、投资人、媒体人和创业者们的必读清单,启发了非常多的思考。
这次的对话,我们的话题集中在K.K.发布的新书《2049:未来10000天的可能》。我们特别好奇一万天之后,生活、社会、世界都是什么样的?我们下一代的孩子们成长的轨迹是如何的?以及他们到时候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
和K.K.聊天过程中,我们能感受他的智慧,以及对未来的畅想和思考,也希望对屏幕前的观众思考未来发展有所帮助。
01 逆向思考与有效未来,技术发展双刃剑的积极面
陈茜:
请你介绍一下你的新书,书名是《2049:未来10000天的可能》,你为什么写这本书?你希望给读者传达什么信息?
凯文·凯利:
这是这本书的一个初版。我试图在这本书中描绘一个25年后的世界——一个我们真正想要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一个一切都能顺利运转的世界。书中设想了未来将良性发展的很多可能性,包括交通、就业、互联网、娱乐等各方面,也尝试去描绘中国在世界中扮演的角色将如何发挥作用。所以这些都是对25年后乐观的设想情境。
K.K.对未来的预测,在我看来,有一些过于乐观和正面。在实验室的技术突破和论文发表是可以很迅速的,但要让技术真正落地、走进大众的千家万户,却经常比我们想象中更困难。同时,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它带来的负面影响会改变社会关系的种种结构。所以我其实在技术上还挺是一个长期悲观者的。 但K.K.解释说,他的目的并不是为未来做预测,而是提供人类最乐观未来场景的思考,以及我们怎么才能达到那一天。
陈茜:
你在书中提出了一些预测,我们稍后也会详细探讨。但我想说,有些预测似乎相当大胆、乐观。我好奇你在做这些预测时的衡量标准是什么?
凯文·凯利:
我想澄清一下,也许是翻译上的问题,但我并不是在做预测,而是在构建情境。情境是成套出现的,会有多种可能。这并不是说未来一定会这样,而是说未来可能会这样。这个方法是反向推理:想象25年后,假设那时有人从未来回来告诉我们,“现在真的很棒,AI成功了,大家都很喜欢。”不是说AI完美无缺,而是说它确实很有用。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问的是:我们要如何达到那一步?在这25年里,需要经历哪些阶段才能走到那个时刻?这就是这本书想讲的,这也是书中尝试去构建情境的方法之一。我们设想的情境是一个也许并非完美,但最理想、最终奏效的未来。
陈茜:
你在书中还说,这些预测或者情境,并不一定真的会成为现实,但目的在于让人们思考,并重新塑造未来。那么你想塑造的是怎样的未来?
凯文·凯利:
这是个好问题。我的想法是:这些科技相关的东西实在太过复杂,我们不太可能以一种偶然的方式获得理想的未来。我们必须主动去实现它,不可能无意中就做到。你必须先能想象那个未来,才能实现它。
所以这本书的一部分目的是帮助人们去想象一个他们想要生活其中的世界,并努力把它变成现实。但如果你连想象都做不到,那你根本到不了那个地方。而且,大多数科幻小说和电影讲的都是未来的灾难。所以25年后的世界,并不是完美无缺的。
陈茜:
没错。同时大家也都知道科技是把双刃剑。今年推出的《黑镜》(Black Mirror)新一季就展示了很多科技发展的黑暗面。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像Geoffrey Hinton这样的AI专家也在警告AI的潜在危害。你担心吗?
凯文·凯利:
我并不太担心。我也不会花太多时间去描写负面情境,因为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做这件事了——大多数记者、作家、电视人、好莱坞电影都在挖掘这些负面内容,对吧?所以我不需要再做那件事。
我的任务是去谈论那些积极的可能性,因为很少有人在谈这个。我当然认为那些负面可能性是存在的,也很重要,但我不会强调它们,因为没必要。大家都知道负面风险,这是人们第一反应。你只要一提AI和未来,反应都是负面的。所以我不需要再去强调那些,对吧?
02 AI时代的教育与职业,最重要的是“如何学习”当谈到未来的世界时,我身边很多人最关心的话题之一就是:教育。当你输入一个简单的提示词(prompt)之后,聊天机器人(Chatbot)如ChatGPT就可以直接给你答案,还能帮你写论文、写邮件、写简历,更别提当人工智能代理(AI agent)成熟之后,更多的工作和任务都可以由AI来完成。那么我们的下一代子女成长起来之后,他们面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为人父母,我们又应该给他们创造什么样的教育,来为这样的未来做好准备呢?凯文·凯利在书中写到:“如果终身学习成为常态,人人都有高效的AI助手,我们就需要重新反思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AI的发展让个性化和定制化服务变得充满想象力,无论是定制化医疗,还是定制化教育。”
陈茜:
我两个月前刚生了个男孩儿,他叫Benjamin。我在想等他长大以后,他使用ChatGPT和各种AI工具的方式,以及他成长的环境,会和我的成长经历完全不一样。那我们的教育体系在接下来的25年会完全不同吗?我们应该怎么为此做好准备?
凯文·凯利:
是的,我之前说过,我觉得现在大多数学生可能在YouTube上学到的,比在学校里还多。我认为这种趋势会持续下去,学校必须做出调整。
现在有一个很大的争议,就是孩子们用聊天型AI来写论文。问题是,这件事为什么重要?我们当然会用AI来辅助写作,不是要去禁止它,而是要教他们怎么用好它。所以AI显然会成为学习中一个核心因素。我觉得,正如我之前说的,AI可以实现的一个关键优势是,它能让每个学生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
但更重要的是,在高中毕业时你真正应该具备的,不是某种特定的知识,甚至也不是某项专业技能,而是一个最核心的能力:最大化自己的学习能力,也就是“知道如何去学”。
所以你在学校里真正要学的,是“如何学习”。你要在毕业时非常清楚,如何去优化自己的学习方式——因为你将来从事的职业,今天可能根本还不存在,对吧?Benjamin在25年后要做的事情,他的工作、他的角色,现在还不存在。甚至可能在他们高中毕业的时候,这些工作还没诞生,他们必须重新去学习。
所以我们希望孩子在毕业时,真正掌握的是如何优化自己的学习,无论是学习技能性的内容,还是抽象的概念。因此,“学会学习”应该成为一门核心课程,而提出一个好问题也是其中一部分,至于答案,AI已经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答案。你作为学生,不需要再去生成答案,你需要学会的是如何提问,提出好问题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事,更具创造性,而且连AI都很难提出好的问题。所以,学会提问、学会学习、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这些才是我对未来教育的想象。
陈茜:
在中国的6月,有超过1330万学生参加了高考,他们将于今年9月步入大学。很多人对于该选什么专业感到焦虑,因为大学阶段的专业选择决定了他们以后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等他们四年后进入社会,你有什么建议吗?或者说其实也不重要了,因为AI会取代大多数工作?
凯文·凯利:
不会的,AI不会取代工作。这正是我想说的,AI并不是在“抢工作”,而是在接管一部分任务,所以工作的性质会改变,你将会面对不同的任务。
我对毕业生的建议是:真正去追随自己的热情,不要太在意经济回报,因为这些变化太快了,也根本难以预测什么才是高薪职业。钱不应该是你最关注的目标。钱只是你从其他满足中获得的副产品。当你做一件精彩的事,做得很出色,钱自然就会随之而来。
人们觉得这只是有特权的人才会说的话,但这是真的。哪怕你出身贫寒,你首先要让自己变得有用,做好一件事,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之后钱才会来。在职业上也是一样,去追随你热爱的、你擅长的事,去精通某件事。我常对年轻人说:去精通一件事,在中国也一样。什么事情都行,关键是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哪怕是一些看似琐碎的事,比如一项运动,或者某个兴趣爱好,比如编织、缝纫……无论是什么,成为那个领域的高手,它会带你走上一段意想不到的旅程。
所以,不要总想着你“必须”成为医生或律师,那不是通往成功的唯一路径,去做点什么,不是一定要顶尖职业。如果你真的想成为医生或律师,那就花一周时间跟着他们看看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想要那种生活。
03 AI内容产出爆发,但人类记者才能担责生成式AI颠覆最大的产业就是内容产业。届时,你我读到的文章,听的音乐和播客,看的视频与电影,都将会有大量AI参与。那么,这对内容创作者意味着什么?2049年的世界还需要媒体和记者吗?到时候的舆论平台和渠道会发生什么变化呢?K.K.作为《连线》杂志的创始主编,我也特别想听听他对我们硅谷101的建议。在未来25年,我应该如何继续打造我们的内容品牌呢?
陈茜:
我想聊聊内容创作和媒体行业中的AI,这也跟我的工作有关,也关系到我是不是很快会被AI取代。你在书里提到,因为AI的出现,媒体行业的门槛会更低。那25年后我们还需要记者吗?在2049年?
凯文·凯利:
当然需要,甚至可能还会需要更多。我们对AI目前的了解是,它们确实可以产出答案,也能进行研究。可能在25年后,AI已经强大到可以打电话、发邮件,甚至读完一篇论文后意识到“这是篇重要的文章”,找到作者,然后联系那位教授提出问题。我觉得这完全有可能。
但人类的角色,是去管理这些AI智能体,并对最终产出结果负责。你看,现在如果AI搞错了东西,你能怪谁?谁来承担责任?一份工作的意义不仅在于完成它,更在于你承诺它的质量。如果出了问题,你也会想办法修正。这就是工作的本质。你雇了某人,如果他们做错了,就需要负责服务的结果,要么修正,要么补救。而AI,它没有责任心,也不具备可追责性。它不会说:“我保证这件事做好。”
所以,至少在未来25年里,这部分还是人类要来完成。你会负责管理那些做研究的AI,但最终,真正承担责任的人是记者,是人类记者,是那个说“你可以相信我”的人。
陈茜:
没错,过去20年媒体权力的变迁非常有意思。最初,权力集中在报纸和电视手中;后来随着互联网和移动时代的兴起,媒体权力转移到了数字平台,比如你创办的《Wired》,还有Twitter、Instagram这些社交媒体,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所谓的“公民记者”,对吧?所以我在想,未来25年,随着海量不管好坏的内容由AI生成,下一代发声与舆论的平台会是什么样?
凯文·凯利:
这个问题很好。我觉得很多现有的形式会继续存在。比如博客,它们演变成了Substack这样的通讯订阅服务,其实本质上是一回事。只不过它们是“推送式”的,而不是用户主动点开去看。所以,我认为个体创作者写内容的形式,25年后仍然会存在。现在这样的视频新闻流,比如电视台或报纸那种形式的内容,也会继续存在——它们会以视频或其他方式,持续更新最新信息。
但也会出现一些全新的形式,比如“沉浸式体验”。你戴上一种眼镜,就能进入另一个世界。有人会带你“走进”德黑兰,亲身感受今天德黑兰街头的爆炸遗迹。你可以看到、感受到周围一切,仿佛你真的身在德黑兰。所以,新闻的“体验感”会越来越强。到时候,新闻不仅仅是一个记者拿着麦克风站在原地。你会在那儿。你会觉得自己就在现场环顾四周。当然这也可能会像其他技术一样被操控,但无疑它会成为25年后新闻报道的一部分。
陈茜:
在接下来25年,在我继续打造硅谷101时,您能否帮忙指点:我们应该怎么为接下来的内容事业做准备?
凯文·凯利:
你知道吗?根据我长期观察媒体的经验,我发现内容公司资产越大、越成功,就越难适应新事物。因为他们的“代价”更大,而且他们有一台必须不断运转的机器。如果他们从这台机器里抽走资源,很多人都会受到影响。如果他们押错了方向,同样会波及很多人。但如果你是一家初创公司,你几乎没什么可失去的。可能就几个人,赌错了最多就是公司没了,但你没有太多“包袱”。你没有太多责任和牵挂。所以媒体越大、越成功,越难去适应新的趋势,不是越大就越容易。
你可能会觉得有资源应该更容易转型,但现实不是那样的,反而更难。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你还小,你其实更有优势去适应接下来的变化。我会建议你要不断尝试新东西,甚至要专门为失败留出预算,因为你大概率会失败。这些尝试本身就是一种“很可能失败”的实验。你必须坚持,并且在失败之后还要愿意再试一次——这在媒体行业其实很难做到,因为人们常会说,“啊我们试过那个了,失败了。”但不行,你还是得不断尝试,因为前10次尝试都可能失败。
所以我会说,就拿我自己来说,我觉得YouTube(等视频平台)现在被严重低估了。它很强大,而且越来越强大。一旦Google把AI和搜索功能整合进去,它会变得更强大。所以,我觉得YouTube这个生态圈,很可能就是下一个重要平台。在那里你发布视频、运营频道,诸如此类...还有收益机制,他们现在也在尝试VR技术,将来一旦空间视频普及,他们也会迅速跟进。
04 镜像世界的新冲击以及AI与情感陪伴在书中,K.K.对未来的畅想的一个重要逻辑是,25年之后我们的世界会进入到所谓的“镜像”世界。他写到,“到了2049年,大多数智能手机将被智能眼镜取代。当数十亿生活在城市地区的人戴上这些智能眼镜时,他们看到的是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叠加。对于这个虚拟世界,一些人称之为元宇宙,一些人称之为AR(增强现实),甚至是XR(扩展现实)。我称之为 “镜像世界”,因为你所看到的既是现实世界,也叠加着一个现实世界的数字孪生。”
陈茜:
你描绘了一个未来,未来智能眼镜将取代手机 ,我们将生活在“镜像世界”中,也就是现实世界的数字孪生体,你能更详细地解释一下这个概念吗?
凯文·凯利:
可以,其实可以从大概四个不同角度来理解这个“镜像世界”。
第一层:它就像虚拟现实(VR)——你戴上眼镜或头显,屏蔽掉现实世界,看到一个虚构的三维世界,有声音,有空间感。任何体验过的人都会觉得它非常逼真、具有说服力。
第二层:是“空间化的数字孪生(Avatar)”:比如你在家打开摄像头出现,我也以数字分身的形式出现在你面前。所以一旦你有能力将现实世界与数字世界融合为一,你可以用它做很多事情,比如培训、教育、远程手术等等。这只是其中一个层面,但“镜像世界”远不止这些。
第三层:它还包括自动驾驶汽车的世界,比如Waymo,它在行驶时“看到”的那个世界。它不仅看到物理世界,还能看到多层信息的叠加。它知道红绿灯什么时候变化,知道交通标志,知道限速,还能看到所有被告知的地图信息,这些都叠加在它“看到”的画面上。所以,那种“物理+信息叠加”的综合世界,才是AI和机器人实际工作的世界。所以当我们与AI或机器人交互时,我们实际上是“进入”了那个镜像世界。我们是通过“镜像世界”来与AI和机器人互动的。
第四层:实现这个镜像世界的前提,是AI必须足够便宜、足够快速,能够在你的眼镜终端本地运行,而不仅仅是在后台服务器上处理。也就是说,你的智能眼镜本身必须具备一定的“智能”,才能实现这一切。所以,镜像世界的实现,前提是AI足够普及、足够廉价。
凯文·凯利:
更重要的是,一旦AI进入现实世界,那个镜像世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当你戴上眼镜环顾四周时,它就会开始自动“绘制”这个世界。它在实时地绘制、记录、消化整个环境。比如:“哦,这里有楼梯可以上去”、“哦那里有扇门,你可以通行”——它在理解这个世界。所以只要我们戴上眼镜,无论怎样,我们就开始构建那个镜像世界了。这就是AI通过上百万人佩戴智能眼镜、收集视觉和空间信息,从而“看见”并“理解”整个世界的结果。因此,这个镜像世界的出现,是AI与智能眼镜普及之后自然而然的结果,自然就会到达那个世界。
但我认为,接下来25年更大的冲击将来自于AI的“情感”,以及我们会如何与它们产生情感连接。现在大家都能非常爱自己的狗,尽管狗不会说话,他们之间也能建立很深的关系。想象一下,如果这只狗能跟你对话、回答问题、和你聊天,甚至告诉你一些你不了解的事情,或者关于你自己的事……你和那只狗之间的关系会有多深?这就是未来AI将要做到的事。情感的因素将迅速增强,它们会“铺天盖地”地存在。
一定会有人爱上AI,也一定会有人和AI建立深厚的友情、甚至工作伙伴关系,而且是情感层面的连结,也会有人对AI感到极度愤怒、甚至发火。我意思是,这些情绪是我们即将面对的现实。而我们会在AI中编程加入情绪,因为人类对情绪有反应。这是“以人类为尺度”的特质:我们天生会回应情绪信号。所以人们会在AI中加入“高兴”、“惊讶”、“困惑”、“严肃”、“幽默”等情绪,因为这会让AI对人更具吸引力。而我认为,这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冲击。
K.K.对镜像世界的预测,以及跟硅谷以及全球科技界很多技术领袖的看法是类似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如今“百镜大战”正在打响,在硅谷,苹果,谷歌,meta等一种科技巨头都在推出新的AI或者XR眼镜,在中国市场卷得也很厉害,我们在最近几年的CES展上,看到非常多的商家来展示他们的产品和技术。而K.K.有一个很有趣的预测,他认为,百镜大战的最终赢家可能不会是苹果,而是一家中国公司。05 百镜大战的最终赢家可能是家中国企业
陈茜:
我觉得今年在硅谷,智能眼镜领域的竞争变得异常激烈。我很好奇,在这场“百镜之战”结束后,谁会成为最终赢家?或者说,什么因素会决定最后的胜出者?
凯文·凯利:
我完全不知道谁会赢,但我知道这个领域的挑战很大。我第一次看到虚拟现实是在1987年,当时我以为它会很快普及,结果我大错特错。所以要实现这项技术的难度非常高,而且不仅仅是某一个问题,有很多挑战,比如说电池续航……我们不希望它(眼镜)有电线连接,抑或有电源线,而光是要给这些眼镜提供足够的电力,让它们运行几个小时,就需要重大的技术突破。视野范围也是一个大问题。
所以答案是:最终的赢家,将是那个能一次性解决五项重大技术难题的公司。甚至像苹果这样的公司,现在都还做不到。我是说,他们可能会做到,但目前还没做到。这个目标的技术门槛实在太高。所以就目前来看,我们距离真正让大众愿意佩戴的智能眼镜,可能还要5到10年,甚至可能要25年才能实现。我觉得我们现在还远远没有接近那个目标。
陈茜:
每家公司能各自解决其中一部分难题,最后整合在一起,对吗?
凯文·凯利:
对,这有点像以前的手机,存在了很多年,但那时候它们都很笨重。即使是智能手机,也直到iPhone出现之后才真正“整合”了所有关键技术。那是在手机诞生15年甚至更久之后才发生的。把所有技术融合成一块像今天我们使用的“板子”需要很多努力,比如去掉实体键盘、使用触控屏幕...光是“让触控屏真正可用”这个发明,就是其中的一个关键突破。如果还停留在按键或实体键盘的阶段,是无法实现那个体验的。从功能机进化成智能手机,这中间花了很长时间。智能眼镜现在正处于类似的阶段,距离真正成熟可能还要十年,甚至二十年。
陈茜:
你认为中国公司在其中有机会吗,因为供应链的优势?
凯文·凯利:
当然了,这种可能肯定存在。有很多原因。说实话,我可能更看好中国公司来完成这个事,而不是苹果。如果我必须下注,我会押宝中国的公司能做出真正大众都想要的智能眼镜——但这仍然需要十年时间。
陈茜:
是因为中国的硬件更便宜吗?
凯文·凯利:
某种意义上是这样。我认为中国在一些“材料导向”的核心技术上,有非常强的技术。而且中国的整体产业生态也有加速这一进程的优势。另外我觉得中国公司在“半成品阶段就愿意尝试”的意愿更强——哪怕还没完全做成,他们也愿意尝试推出,看是否能找到使用场景或改造方式。所以综合各方面来看,中国确实更有可能率先发明出真正的智能眼镜。
接下来,我针对K.K.书中描述的未来25年最重要的五大技术跟他有着分别的探讨,这分别是:机器人,无人驾驶,太空旅行,生命科学与脑机接口。有意思的是,这些领域都是我们硅谷101已经做过,或者是接下来想要着重做的选题内容,所以我个人也非常感兴趣。而K.K.在书中很详细地描述了每一个技术会带来的潜在革命性改变:有技术能做到的,也有技术还做不到的。06 五大主要技术的未来预测Chapter 6.1 机器人
陈茜:
你觉得人形机器人在25年后会进入亿万家庭吗?还是说我们现在谈论的只是在工厂里使用的机械臂?
凯文·凯利:
我觉得人形机器人可能会先在工作场景中出现,而不是家庭里。家庭可能是它们最后才普及的场景。我们可能会先在仓库看到它们搬运物品,或者在快餐店里看到它们做饭。因为在这些场所,任务比较受限、标准化,而家庭环境太复杂、变化太大,所以我觉得家用场景真的很难实现。
另外,说到“人形机器人”,我们自然会想到“手臂和手”,但人类的手实在太神奇了……我们可以用手穿针引线,也可以举起几十公斤重的东西。这对机器来说非常困难。这不仅是智能的问题,还有物理层面上“触觉”的再现难题:我们按下去的时候还能感知压力,这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我觉得,哪怕再过25年,家用人形机器人也很难真正普及。或许会有产品上市,但不可能达到上百万台的销量。
陈茜:
是的,但我感觉有些公司或者像马斯克这样的人,对研发人形机器人非常执着。
凯文·凯利:
我觉得我从VR研发史中学到了一些教训。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技术大概是40年前。那时候我觉得它已经挺不错了。如果你现在再看,也会觉得不错,对吧?可40年后,最大的变化其实只是它的成本降低了。VR本身并没有变得更好,只是比以前便宜了上百万倍。当时要做一套系统得花几百万美元。我觉得家用机器人也会走同样的路径。现在要做出一个实用的人形机器人,成本可能还是几十万美元。
25年后,机器人会变得更便宜,但性能不一定提升太多。比如特斯拉的人形机器人,可能会降到1000美元,但性能不会比现在的版本好太多。或许功能上有些进步,但我还是觉得很难。这条路我们会走下去,但我想说的是,它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要慢得多。
Chapter 6.2 无人驾驶
陈茜:
25年后人类还需要自己开车吗?我们的下一代是不是就不需要再考驾照了?
凯文·凯利:
这是个好问题。考驾照可能会变得更难。因为如果道路上 AI 驾驶车辆越来越多,它们的表现会比人类更好。你要学会在“周围都是智能车”的情况下开车,这要求你的驾驶技术也得更高。所以我认为(考驾照)会变得更加困难,因为你所需要的技能将会更高。而且你能自己开车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少,有些城市的市中心区域可能会不让人类开车进去。因为(政府)不希望你去那里,因为你的驾驶技术不佳,因为他们可以利用AI更好地控制交通,所以你可能不能再进入市中心,或只能在高速公路的某些车道上行驶。
所以25年后,驾驶的吸引力可能会大大下降。你可能要选择,你是否要买一辆你自己都不能开的自动驾驶车,可能车上都没有方向盘。你有两个选择。我会买自动驾驶车,因为它会随时接我、停车,省去了买两辆车的麻烦。所以我认为还是会有人开车,但就像现在考飞行执照一样,(开车)会变得更稀有,而且要接受更专业的培训。
Chapter 6.3 太空科技
陈茜:
像马斯克这样的人一直在说要去火星,让人类成为“多星球物种”。你觉得我们有成为多星球物种的必要吗?
凯文·凯利:
我认为火星上不会出现城市,永远不会。
陈茜:
那我们去火星的意义是什么?
凯文·凯利:
这有点像当年登月,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经济意义。但登月计划所推动的技术,后来让我们拥有了卫星系统。所以去火星也会带来间接的经济收益,比如掌握某些技术,比如学会构建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维持两年生活的系统。前往火星的技术也可以用于开采近地小行星。所以我觉得未来有经济价值的太空活动,大多还是在近地轨道范围内。
我们可以搞一些“仪式感”很强的动作,比如在月球或火星建立科研站。但它们只会是“科研站”,不会变成什么殖民地。它的维护成本极高。生活条件也不好,你得住在地下。你想想,谁愿意在地下生活两年?一旦出事,你被困在那里,死亡风险极高。所以我不认为会有很多人愿意去,最多也就几个人,像南极科考站那样,是科研站。火星上会有科研站,但也仅此而已。这就是未来的样子,不会有人(在火星建立城市)。
你想,在地球海底建个城市,难度也比火星小一百万倍,我们都没做到,为什么?因为也很难。而在火星上建城市,比这还要难一百万倍。所以我们会花高昂代价建立科研站,从中学到很多,科研可能带来间接的经济收益,但没有理由要在火星上建“城市”,我不认为那会发生。
陈茜:
也许人们追求“多星球化”,是为了找到下一个地球?
凯文·凯利:
对,但我们可以派探测器、AI过去。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这也解释了火星“没必要去”的原因之一。我们可以用摄像头、VR技术还原火星体验,效果也差不多。人类自己没必要去,我们可以让AI开着小车巡视火星,每小时把数据发回来。没必要派“血肉之躯”上去。说到底,人类并不属于太空。
Chapter 6.4 生命科学与长寿技术
陈茜:
一个私人问题——你害怕死亡吗?
凯文·凯利:
我不想死,但我并不害怕死亡。
陈茜:
在硅谷,我们看到很多亿万富翁,比如布莱恩·约翰逊(Bryan Johnson),正在尝试各种方法来延长寿命、保持年轻、甚至“变得更年轻”或“至少看起来更年轻”。你也是这种“追求长寿”的爱好者吗?
凯文·凯利:
不,我不是。我觉得人们太过强调“寿命”这件事了。所谓“长寿”,其实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延长你健康的那段时间,这不是简单地让你“活得更久”,而是要让你“健康地活得更久”。而这个目标我完全赞成,这是非常好的方向。但如果是指延长人的最大寿命,那我认为进展会非常缓慢。所以我支持“尽量延长健康寿命”这个目标,但对延长极限寿命这事,我觉得不太可能,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慢,如果每年都能把人类寿命延长一年,那理论上人可以永生。但我觉得我们离这个目标还差得很远。即便是最极端的个例,也没有真的活得更久。总之,延长健康寿命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目标。
陈茜:
我知道AI已经在生物技术和制药行业的很多领域中应用,并且取得了巨大进展。这意味着,也许癌症等重大疾病很快会被攻克,人们会更健康、更长寿,也可能会推迟退休。这对我们的社会意味着什么?会改变社会结构和秩序吗?
凯文·凯利:
我确实认为,我们有机会研制出“广谱病毒疫苗”,甚至是“癌症疫苗”,现在已经有人在讨论这些方向。在未来25年内,这些目标看起来是合理且可实现的。也许将来我们可以对大多数病毒开发出疫苗,几乎全覆盖,所以人们的确会活得更久。同时在接下来的25年,全球人口将开始缩减,包括中国。
凯文·凯利:
这就会出现一个趋势:小孩越来越少,老年人越来越多。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中国,在全球范围内都是如此,尤其在中国尤为明显,而这将给创新和新思维带来巨大挑战。因为老年人占比高、而年轻人又越来越少,愿意冒险的人更少了。所以我认为,即便25年后,这依然会是个大难题。
而AI可能是部分解决方案之一。AI不只是“生成”,也可以“消费”,你可以围绕AI 构建起新的经济体系。经济上,这个问题是有解的,但在文化和社会层面,就比较棘手了。比如在日本,年轻人难以出头,是因为很多职位还被老一代占据着。没有上升空间,也没有实验新想法的土壤。所以在社会制度上,我们需要新的创新,来应对未来的人口结构问题。
我在预测全球人口崩溃方面,可能比官方更激进一些。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的预测是,到2070年才会出现全球人口大幅下降。但我认为2046年就会开始(人口缩减),也就是15年后。起初因为刚刚开始可能不明显,但后果已经开始显现。
Chapter 6.5 脑机接口
陈茜:
我们现在看到Neuralink等公司已经取得很大进展,还有很多初创公司也在做这个方向。你觉得接下来的25年,这项技术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凯文·凯利:
这是一个发展速度超出我预期的领域。我原以为要能“读取人类思维”至少还得一百年,但现在已经有很多实验和初创公司在做这件事。你可以戴个脑波帽,提取信号,通过“想”就控制物体,你可以反复进行,获得反馈。但我觉得大多数人不会让人往脑袋里钻东西,也就是不会接受侵入式手术。当然,如果是有医疗需求的人,比如瘫痪患者,那当然值得。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大多数人不会想在脑袋里装东西。所以未来的设备必须是你“戴”在头上的、非侵入式的。
我认为在25年内,我们会实现非侵入式的脑机连接。我不确定它的准确率有多高,也不确定它具体如何应用,但它会出现。也许游戏玩家会用它,因为能略过双手,反应更快。也许有些人不喜欢说话,比如艺术家,也许未来出现一种艺术形式,不需要靠手臂、你只要想象就能构建出一个世界。但现在还不清楚在非医疗用途要怎么用,它的实用性还有待观察。它也许没我们想象得那么酷,我也不确定。
07 25年后的硅谷,创新的途径会改变吗?
陈茜:
你觉得25年后的硅谷会有什么不同?
凯文·凯利:
好问题,我还真没仔细想过。也许一些大公司会衰落、一些新名字会崛起。当然。我这15年来一直在讲,真正的颠覆不会来自谷歌、亚马逊、meta这些老公司,它一定会来自初创公司——这正是我们看到的,像OpenAI、Anthropic的崛起。所以我们肯定会看到硅谷诞生一批新星。但我不会说这会改变“硅谷的价值”,因为这还是同样的赛道,只是换了一批参赛者。
但真正的问题是:竞争本身是否会变?比赛的规则是否会变?硅谷本身运行的方式是否会变?这甚至更有趣。比如,风险投资的模式会不会改变?你知道,现在已经有一些适应性的改变了。AI会不会改变“融资”和“招人”的过程?我还没深入想过这些,但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不过我相信,硅谷在全球的特殊地位还会继续保持。就像中国的深圳和珠三角在制造和材料方面的角色,无论美国发生了什么,中国都拥有足够的临界规模和深度,因此在制造业和材料方面,中国这部分产能将在25年内继续保持。
但在硅谷,“如何成功”的路径可能会变。比如(硅谷的)房价难题。如果一个人连房租都付不起,他就没法冒险。如果这个问题能解决,会很棒。另外,也许AI会改变硅谷与融资的本质,降低创业门槛,让创立公司比今天更简单。可能会有更多的初创公司冒出来。我不确定,这是一个好问题,我还没细想过。
我更感兴趣的其实不是“旧的那些公司如何衰落”,而是“新的那些公司会怎么崛起”?那个过程会是什么样的?它们的典型成长路径又会是什么?也许会有更多众筹的方式,AI或许能在这方面起到一点帮助。人们会像风险投资一样,更早地进行投资——这有点像“Kickstarter”(集体募资)形式的风投也许会变成一个趋势。
以上就是我们和凯文·凯利对话的全部内容,因为篇幅原因,我们删掉了一些太细节的对话内容,如果大家感兴趣,也可以去买他的书来读读,我相信在阅读的过程中,大家能更对一万天后的世界有更清晰的认识和想法。
可能有人会说,25年之后太久远了,谁能预料到真正能发生什么?没错,这也是K.K.的目的。未来是难以预测的,但是不难想象的。在这次对话后,我已经开始期待25年之后的世界了。
那个世界,在K.K.的描述中,听上去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世界。
注: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