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几年时间里,杨瑞琦总能反复听到同一句话,“这也不值钱,有什么好修的”。
但每一个“没什么好修的物件”,似乎都有一个不得不修的理由,“换个新的,感觉就没了”“只要东西修好了,就觉得人还没走远”。用他的话来说,价值若只用金钱衡量,那世间大半感情都无处安放。
杨瑞琦在景德镇做陶瓷修复,用金缮工艺和锔瓷手法,修复各类已经破损的器物。在如今这个万事皆需考虑性价比的年代,修补一件寻常器物似乎是一桩不划算的生意。它耗时、昂贵,与现代商业追求的效率和规模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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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杨瑞琦的订单却多到根本做不完。有人花10元买的餐具,愿意花200元修补;有人为了修一个普通的瓷器,甘愿等上几个月的时间;还有人没有修复需求,却专门跑到店里来看他是如何做修复的。
一群人一掷千金,只为买一个“我乐意”。5年时间里,他修过超15000件破碎的瓷器,一个订单动辄需要排队等两个月的时间,但永远都有人在等他接单。
破镜亦可重圆
“锔盆、锔碗、锔大缸”的吆喝声,曾是一代人的回忆。
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陶瓷器皿是重要的家庭财产,一个瓷碗几元钱,如果破裂,直接丢弃是巨大的浪费,锔一下往往只要几分钱,锔好了还能再用10年。那时候流行的说法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锔瓷的匠人们走街串巷吆喝着招揽生意,有人有需求了,就招呼他们停下来。利用金属“锔子”,将破碎的瓷片重新加固连接,通过这种方式修复后强度高,立马就可以投入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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锔瓷
如今,街头的吆喝声早已经消失在时光里,缝缝补补的物质匮乏时代已然远去。但总还是有人有锔碗的需求,只是原因从浪费,变成了“有人使过”。锔瓷这门手艺,修复的已不再是器物本身。
在张艺谋1999年上映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里,匠人在锔碗的时候说,“我是照钉收钱的,这比买一个新碗可贵多了”。但碗的主人却执意要修,“该多少钱给多少钱,分文不短你的”。只是因为这个碗有人使过,承载了与人相关的记忆,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到了今天,杨瑞琦还总能遇见找上门来要求锔瓷的客人。他曾经接待过一个老奶奶,家里茶壶的壶嘴断了,因为小时候见过锔瓷的手法,就只想用这种方式修复老茶壶,后来她的女儿在网上找到了杨瑞琦。
她女儿开车带她来杨瑞琦的工作室,老奶奶就在旁边看着杨瑞琦修,先把裂开的瓷片捆在一起,再把金属锔子用合适的力度打进去,重一分力轻一分力都不行。“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最早形容的就是锔瓷这门手艺。
修好后金属锔钉凸出于器物表面,形成清晰的点与线,痕迹一目了然,不过立马就能用,甚至比之前还要坚固。杨瑞琦还记得,老奶奶走的时候感慨,很幸运,这一代年轻人,还在传承这一门手艺。
但相较于锔瓷的粗旷修补,如今杨瑞琦的订单里,超过70%的人在修复时会选择金缮工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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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缮
金缮工艺是以天然大漆混合面粉作为粘合剂,粘贴碎片,用漆灰填补缺失部分,塑型并反复打磨至平整,置入固定温度湿度的空间进行阴干。再在漆面将干未干时,敷上金粉或者色粉,最后在荫房中长时间固化。
整个过程极度依赖环境,一次修补动辄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但往往更漂亮更具有观赏性,有一种慢工出细活的精致。
在如今这个更追求情感价值而非使用价值的年代,绝大部分人都愿意等上漫长的几个月时间,来求一个更具观赏性的修复。
非理性的生意
杨瑞琦修补瓷器的手艺是自学而来。
2016年从陕西师范大学毕业后,他跑去成都开了一家陶瓷工作室,做陶瓷DIY课程,也卖陶瓷成品。
第一次接触到修复,是在2020年。他养的小猫弄碎了他自己亲手制作的茶壶盖子,当时花了几个小时才做好,他舍不得扔,而这种非量产的非标品,心境过了,没有感觉也捏不出最初的样子了,所以杨瑞琦想到了修复。
他买回材料和工具,按照教程,尝试着用金缮工艺修好了裂开的茶盖,并随手分享到了社交网站上。“现在回头看,当时修的很粗糙,也就勉强能用。”杨瑞琦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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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杨瑞琦意外的是,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在他工作室做过陶瓷的老客户来找他修茶具。起初他是拒绝的,但是对方坚持让他修,不止是想修瓷器,也想见识传统的修复技艺,拉扯了几轮后,杨瑞琦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修。
和第一次随便修修不同,杨瑞琦做足了准备,用了更久的时间,提高了维修的细致度,不仅成功完成修复,也保证了最后呈现的美感。他拍了很多照片,顺手传到了淘宝店里,上架了链接。
从那时候开始,源源不断的客户找上门来。杨瑞琦就像是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起初他惊讶于在物质如此充盈的今天,竟然有这么多人执着于旧物的修复。
时间久了,他慢慢理解,大部分物品的价值都在于背后的故事,瓷器本身不值钱,但有人用过就不同了。
也有部分人考虑的是经济问题,一个市场价几百元上千元的餐具,买新的照样花钱,修复的价格如果不超过物品原本价格的一半,很多人也会倾向于修复。“不过这类客户,在修复的时候容易被价格干扰,有时候东西都寄过来了,转头想想又不修了。”杨瑞琦说。
而真正让这门生意得以持续的,是那些完全出于情感因素而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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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瑞琦的订单里,超过八成的人只想把东西修好,不在意价格,有时候修复的价格比物品的价格高好多倍,但他们还是会坚持要修。
杨瑞琦记得,有个年轻女孩送过来一只碗,就是市面上10元就能买到的普通餐具,但她坚持要花近200元的价格修复。后来沟通才知道,这只碗是她刚去上海的时候买的,最早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后来工作越换越好,还有了家庭,但碗始终在她身边。
碗碎了之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才能将它修好,后来在网上到处搜索后,才找到了杨瑞琦。修好后,女孩还在评论区写了长长的一段文字,配了图片和视频。现在,女孩没再用这只碗吃饭,而是放在了门口的玄关处,放一些硬币杂物,它也将见证女孩的下一段人生。
接纳不完美
时间久了,杨瑞琦发现,他修的不只是瓷器,也是情感。
他的客户里偶尔也有男生。他记得有个男孩曾经找他修一个文玩葫芦,七八厘米大小,葫芦被家里的狗咬了几个洞,还断成了两截,“可以说完全没有修补的必要”。
但对方反复请求,追问之下杨瑞琦得知,这个葫芦是男孩从小学时开始盘玩的,至今已经有10多年了,是他童年的念想。后来杨瑞琦利用金缮工艺,将葫芦上的孔洞和断裂处修补起来,费用接近300元,但客户觉得值了。
有时候还有人来找他做二次修复。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盖碗,远看已经修好了,但近看效果粗糙,甚至还有刺鼻的气味,明显就是用化学胶水和假金粉做的“伪金缮”。客户不满意,辗转找到了杨瑞琦,想做二次修复。
其实这个盖碗的价值只有几百元,但是两次修复的费用却花去了2000多元。后来杨瑞琦才知道,这个客户是因为情绪激动摔碎了新买的盖碗。她想修复的,其实是自己的情绪,希望以后看到这个盖碗的时候,能够控制好自己。
刚入行的时候,杨瑞琦学的是金缮工艺,每修一次至少得两个月。后来他又学了锔瓷,不愿意等太长时间,追求牢固耐用的人,也能用锔瓷的方式快速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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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久了,他手里修过的瓷器越来越多,听的故事也越来越多。这些看似不划算的交易背后,其实大多是不同的情感需求,产品在物理层面的弥合,有时候也意味着物品所有者心理层面的和解与完整。
到了今天,买一只新碗的钱远远低于修补费用,但修复的市场却依然异常旺盛。在杨瑞琦的工作室,订单是接都接不完的,他永远处在一个忙碌的状态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甚至还有八成的订单无法成交,很多人接受不了价格,等不了漫长的修复周期”。
去年,杨瑞琦从成都搬到了景德镇,他不仅做瓷器修复,还尝试着将废弃的咖啡渣、打成粉末的碎瓷片,与天然大漆调和,用类似捏陶瓷的方式,直接捏成新的器皿。
“陶瓷没法降解,一旦碎了,就是永久的建筑垃圾。而这种形式,相当于是对废弃物品的重新利用,也更环保。”杨瑞琦说。而这种在材料和成型方式上的创新,也让他在古老的手艺中,找到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全新表达。
在做修复和再造的过程中,杨瑞琦也逐渐变得平和,更能接纳不完美的状态。“人就像瓷器一样,破碎中仍能重建秩序,不完美也能产生新的价值。”杨瑞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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