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超级泡沫”警报
最近,新一轮的全球“AI泡沫论”正在资本市场快速发酵、成型。
2025年10月底,美国知名科技杂志《连线》(Wired)和知名时政杂志《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不谋而合地发表了两篇深度调查,一篇题为《人工智能:终结所有泡沫的“终极泡沫”》。另一篇则更是直白,题为《人工智能的崩盘将如何发生》。
紧接着,11月9日高盛发布研报称:AI领域出现了类似于互联网泡沫破裂前的五项危险征兆,甚至泡沫程度更高。
同时,在美国银行公布的2025年11月7日—11月13日的全球基金经理调查显示,市场对AI泡沫的担忧正显著加剧。尽管53%的受访者认为AI已开始提升生产力,但20年来首次有受访者指出企业存在“过度投资”现象,并认为超大型科技公司应放缓扩张步伐。
这些集中出台的报告,反映出资本市场开始系统性质疑明星AI公司“效率提升”与“盈利增长”的严重脱节、远超收入的资本开支和赖以生存的“循环投资”模式(从供应商那里获得投资,再转手向这些供应商购买算力和芯片),进而开始怀疑他们兑现未来估值的能力。
因此,即便英伟达、微软、谷歌、meta等标志性AI巨头近期拿出了亮眼的Q3财报,但仍然难阻AI板块的跌跌不休。万得美国科技七巨头指数(MAGS.US),11月份下跌近10%。这还是在业绩全线飘红背景下所取得的成绩。
很快,来自资本市场的寒意传递到了科技产业。就在最近,曾在1月荣膺《星期日泰晤士报》“2025英国科技100强”第十名,身后云集谷歌、软银、淡马锡、剑桥大学等顶级机构的英国AI独角兽Robin AI,在完成估值7亿美元的B+轮融资仅一年后,其资产便被挂上了破产网站。在过去,这样的投资人阵容几乎等于通向上市的“保送”凭证,然而现时已截然不同。
投资界和媒体不约而同地为高歌猛进的AI行业亮起“黄灯”。一时间,“AI是否存在着超级泡沫?”成为跨越金融界、咨询界、学术界和科技界,共同激辩和审视的话题。
需要澄清的是,这里的“泡沫”的指向是投资人的预期回报,而不是创新是否最终兑现。就这一点而言,截至目前AI巨头并没有兑现出其预期的价值。一个例证是,在麻省理工学院 NANDA项目7月发布的《2025年商业AI现状报告》指出:尽管调查企业在生成式AI上的投资高达400亿美元,但其中95%的组织获得的实际回报几乎为0。
超级创新与超级泡沫
目前而言,承认这是一个“泡沫”,并在此基础上讨论“泡沫”带来的好处,成为产业界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观点。
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索斯便是其中之一。他认为,不同于2008年次贷危机的“金融泡沫”对社会“只有坏处”;AI的“产业泡沫”即使破灭,也将留下有益的遗产,所以说这是一种“好泡沫”。
确实,按非理性繁荣理论,泡沫代表着预期,标志着繁荣。越是重大的技术革新,越是会引发狂热的投资周期。就像19世纪40年代和70年代两次铁路泡沫,带来了火车的普及;20世纪初的电气化泡沫,使电力走进千家万户。世纪之交时的互联网大泡沫,奠定了今天网络时代的关键基础设施。
现在的我们,确确实实都在享受着“好泡沫”带来的遗产。但泡沫破裂时,参与者的惨痛灾害也是真实的。1847年的金融危机中,铁路指数较峰值暴跌65%。1887年美国铁路里程达峰,过剩产能导致运输价格崩溃,后续7年约20%的美国铁路里程陷入破产管理。1932年,美国经营家庭通电业务的最大公用事业集团Insull破产。到1933年,美国电力公用事业建设支出不足1930年的15%。互联网泡沫破裂时,在短短两年不到时间,蒸发了科技公司5万亿美元的市值,无数互联网企业倒闭、投资机构和股票投资者血本无归。
这些重大创新泡沫破裂带来的“次生灾害”是如此惨痛,行业失速倒退、社会痛感强烈,恐怕并不是用“好”或“坏”就能轻轻带过的。如果泡沫与创新如影随形,那么与其关注“泡沫”留给未来的“好”,不如为大概率会发生的破裂做好更周全的当下准备。
超越“技术至上”单线逻辑
除了带来繁荣的“经济必然性”泡沫,一种更为隐蔽的风险能加速催化泡沫的膨胀——那就是“技术至上主义”。放在AI语境中,它能被简化为一个前景诱人却危机潜藏的单线逻辑:只要有更先进的AI,就能带来更美好的未来。
显然这句话问题重重。我们所面临复杂的社会、经济问题,大多也并不能通过技术进步而自然解决。尤其对AI这把典型的“双刃剑”而言,情况更是如此——AI的能力越强大,其应用所带来的伦理悖论、社会冲击与治理挑战也必然越深刻。然而,在“技术至上”的叙事下,这些至关重要的维度被系统性地忽略了。
这种技术领域的“只要—就”叙事逻辑的定式,在我们集体记忆中可谓“深入人心”。它正如过去几十年里几代人都耳熟能详的至理名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因此,可以看到在实践中,从政府机构到商业主体,坚定抱有“只要有更先进的AI,就能如何如何”期望的决策者比比皆是。
于是,诸如更先进的AI能不能在商业上兑现投资预期,是不是要通过替代更多岗位来实现投资回报,会不会带来更多系统性的智能鸿沟、伦理偏见,会不会引发更加深刻复杂的商业/社会风险?这些问题显然在“先进AI”到“社会/个人福祉”的单线价值传递中被遮蔽了。
更值得注意的是,当前的国家级AI竞争在商业领域进一步放大了这一效应。在此背景下,“泡沫”甚至是喜闻乐见的。没有“泡沫”,又怎么能显出能力,显示速度,显现魄力呢?
结语:迈向“有准备的繁荣”
市场无法自动识别哪些是泡沫,直到泡沫破裂。就像人类从来无法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直到教训再临。
诚然,在技术变革的早期,由于缺乏清晰的估值锚,投资者的决策极易被宏大叙事和群体情绪所主导,这正是“泡沫期”的典型特征。但在本轮AIGC浪潮兴起3年之后,我们有必要进行更加冷静和系统的审视。
这并不是说因噎废食,让我们在AI时代的门口悲观主义地选择关上AI之门。恰恰相反,它提醒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去积极正视和应对巨大繁荣背后,可能带来的系统性的风险和挑战,这不仅仅在于现在人所共知的伦理、社会层面,也在于更为隐蔽、但要害关切的技术和商业层面——如何通过更周全的准备迈向更持久的繁荣。
尤其从我国AI发展进程来说,我国的AI发展进程与国有资本、政府引导基金以及带有国有背景的产业基金是AI发展深度绑定,这和西方市场以风险投资和私募资本为主的模式迥然不同。这固然能集中力量办大事,但一旦遭遇如互联网泡沫破裂般的“大败局”,损失将不仅限于追求高风险的私人资本,还可能转化为全民性资产负债表的损伤。这要求我们必须要比美国华尔街更具前瞻性、更审慎地正视“泡沫”的警示,同时更为系统而稳健地预设应对措施。
从铁路、电力到互联网——“蒙眼飞奔”“盲目跟风”“重复内卷”曾使西方科技产业付出过惨痛代价。历史或许无法教会我们精准预言泡沫何时破裂,但能够提示我们利用繁荣阶段积攒的动能,为未来的深度波动铺设足够坚实的安全垫和防火墙,以在波动来临时降低产业冲击,防止行业整体失速。
另外,就AI竞争层面来说,对于短期目标,速度自然是唯一获胜要诀。而对于“AI马拉松”,有更好的准备,跑得更稳,显然更能接近持久的领先和繁荣。
(作者钱学胜为复旦大学智慧城市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
钱学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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