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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指纹印在时间的遗存上(创作谈)

IP属地 中国·北京 人民网 时间:2025-12-06 10:13:59

刘 汀


石瑞禾绘

生活的变化,永远比沉浸其中的人想象得快。10年前,我们绝难预想到,2025年的春节,人工智能一夜之间会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查小学生试卷上的难题到工作中检索资料,甚至生成一篇又一篇应用文章,都变得唾手可得;在20年前,手机还不能流畅地看视频,如今已可以随意点播甚至选择不同的倍速,老电影老剧被重新剪辑、渲染,短视频永远刷不到尽头;或者再生活化一点,贵州花江峡谷大桥通车后,把大桥两岸通行时间从2个多小时缩短为2分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时间就这样失去了它的绝对性,而我们,身处其中的人,却恰好由此再次感受到时间的流动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仿佛重新和孔子一起,站在大河之岸,望着滔滔江水感慨时间的流逝。在孔子眼里,时间被对象化为一种可见的流水,时间的流逝正如水的流动,历史和人世的更迭亦是同一种道理。有趣的是,这几乎和现代物理学的某些认知不谋而合。有科学家宣称,其实时间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运动,是一滴水从唐古拉山雪峰坠落,融入青藏高原的某条小河,因重力而向东流淌,继而汇入一条江,沿着地势继续向前,与更多同伴一起融入滚滚长江,一路过瞿塘、下西陵,最终奔涌入浩瀚东海。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一到两个月,但是,如果对这滴水来说,世界上并没有时间这个概念,有的只是它从源头到大海的运动过程。

倘若也去除时间这个维度,只以物的运动这个视角来看,人和水滴并无分别,我们的一切变化,都只是更微小的粒子运动而已。然而,人和水毕竟不同,我们除了躯壳,还有一颗心,还有幽深复杂的精神世界。所以,对人的生命而言,时间又必须存在,它是有灵之物对运动的感知,它是精神主体确立存在的依据。因为有了时间的存在,人所经历的种种宏观和微观的“运动”,才有了意义和价值。在这个意义上,人间和自然被清晰地区分开来。空山日日新,但空山不语,除非有人到来,有人看见,有人写下,有人阅读……如此这般,这人间也因空山之新而有了些不同。山野四季变化,大地沧海桑田,都只是它们无知无觉的运动,没有态度,更没有悲喜。而人,活的就是态度和悲喜。

于是,空山常新,而人间依旧。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从来不能丢掉过去而存在,甚而,生命的本质就是过去的延宕和续集,随着时间流动,这延宕和续集又成了新的过去。如此前进而循环,像一条不断蚕食自己的尾巴而诞生新的肉体的贪吃蛇。

所以你看,人类已有的一切文学描述,都可以简化为一个词——故事。故者,过去也;事者,生命之经历也。即便现在十分火热的科幻小说,表面是在写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类生活,但其根基仍然是过去,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在时间之镜上的倒影。

我就是在这种认识下,开始了长篇小说《生活启蒙》的写作,它有关逝去的生活,有关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后激荡起的波纹,有关波纹如何摇动了河床上的水草,更有关那个投石之人在岸边看到这一切后,忆起了什么,梦见了谁。

我给朋友在《生活启蒙》上签字,经常就写“空山新语,人间旧事”,是啊,人间的事儿,一代人就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一张张纸叠在一起,则会发现有些字是相似的,它们穿透纸背,从久远抵达现在。而我写《生活启蒙》,说到底,就是为了用一种尽可能新的方式,来重述那些人间旧事: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时代、青春、爱情、婚姻、理想……以及和它们相关的几个人。哪一样都算不上新事物,新的只是人,就像一杯五味杂陈的水中,加入了新的水。《生活启蒙》如果说有什么明确的目的,那就是试图以丛长海、丛牧之、熊仔三代人,在逝川之上连接起一座锁链浮桥。我愿意做个沉默的导游,带着读者沿桥而过,去看看对岸的人和风景,然后再回到此时此地。

小说的结尾,是一首小诗:

把借我的月亮

还给我吧,我比你

更需要它。我要用来照亮

那间窄小的屋子,让每件东西

都留下阴影,再消失

黑夜那么黑

像尚未燃烧的炭,和

已经熄灭的火

如果有多余的风

你还月亮的时候,也请

顺便带来,我喜欢它们溜走后

留下的空虚,甚于喜欢

爱情,仅次于喜欢

一颗失而复得的月亮

可以把这首小诗,看作整个故事的一个隐喻。我们所经历的时代和生活,如同尚未燃烧的炭和已经熄灭的火,它们分布在时间长河的无数节点上,标记和勾勒出人世间。故事则是一枚月亮,我需要用文字讨回,用它来照亮旧人旧事、故地故园。更重要的是,不论作者还是读者,都深知没有什么能穷尽我们的时间感,时间经过我们,并留下种种痕迹,但它留下的更多是“空虚”。正是这空虚的存在,让一切文学书写有了可能性和积极意义,遗忘、缺失、消隐的生命细节,需要我们用从此刻到未来的生活去填补——正如那条贪吃蛇,它只能通过吃掉自己的方式来诞生自己。

写这部小说时,我想起一部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主人公是一个活了上万年的穴居人,也就是说,他经历了人类文明史。他永远年轻,拥有无尽的知识,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效。可是,他同时又要看着时间在他所认识和所爱的人身上流淌,看着他们从诞生到死亡。这个观看视角,是不是像极了在大河之岸的孔子?最终,他又一次逃离的时刻,忍不住袒露真相。时间一方面对永生者失去了约束,另一方面却成为他的诅咒,如同岸上人眼睁睁看着滔滔江水把他拥有的事物卷走。

好在还有文学。写小说是一种标记时间的行为。时间逝去之后,从来不能回返,这种绝对性造就了生命的根本价值,相比那些纪元年号、那些历史大事,小说让更细小的时间纹路浮现。小说家把一个又一个时间标注在了人类文明大厦的墙壁上,它们共同勾勒出我们的精神图谱。如果真有外星文明,当我们相遇时,人类所可自傲的,自有这幅素描图谱。就像刘慈欣在《三体》里所写,云天明到了遥远的异星世界后,靠着几个故事,向地球人传送了最关键的宇宙生存信息。故事从来不只是故事,它是我们生活过的证据。我甚至觉得,考古发掘出的文物,如果无法进入到故事的序列中,也只是冰冷的器物。就像在秦俑坑里,工作人员发现了一尊陶俑嘴唇上的一枚指纹,这枚指纹,让一个工匠的生命穿越了两千余年时空,变得具体而真切了。写作者的任务,就是努力把自己的指纹印在时间的遗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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